白亮剑身映出“李熙宁”——或者说是赫洛——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
伪装被毫不留情地拆穿,那位赫公子周身紧绷的气势反倒骤然松懈下来,嘴角露出惯常的玩味笑容。
少女面上的惊慌如潮水般褪去,露出一种与她极不相合的倦怠与讥诮。赫洛无视了喉间的剑锋,微微歪头。
这一与少女清丽面庞极不相称的标志性动作,让温承歌的猜测得到了最终确认——不会有错,是赫洛。
“啧,”那人发出一声轻嗤,嗓音仍是李熙宁的清亮,语调却已染上赫公子独有的漫不经心,“没意思,还以为能多玩一会儿。”
温承歌眼神更冷,剑尖向前递进半分,将皮肤抵出一处凹陷:“最后一遍,出来。”
“你还真下得去手啊温总镖头,行行行,我这就走,”赫洛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态,眼神中却满是戏谑。
温承歌微微眯眼,凭她对这位赫公子的了解,他十有**又要口无遮拦,果不其然——
“温总镖头真是绝情啊,好歹我方才也为您助了些绵薄之力,怎么最终落得个刀剑相向的结局?”
这话讨巧意味十足,温承歌自然听得出来赫洛所言是方才洞中吸收邪祟、助她反制蛛灵之举。
话音未落,她手中剑尖一轻。
只见李熙宁双眼紧闭,身体软软的向后倒去。几乎在同一时间,她额头逸散出一道淡淡的褐色流光,消散在空中。
温承歌收回溯光,一步上前扶住昏迷的李熙宁。她探了探少女的脉搏,确认对方并无大碍,暗暗松了口气。
几息之后,李熙宁悠悠转醒。
她猛然睁开眼,意识回笼的瞬间便弹坐起身,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脖颈处,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剑器冰凉的触感。
李熙宁看向倚在一旁树边的温承歌,目光中充满了惊疑与茫然,连带着声音跟着颤抖:“我……刚才……”
“发生了什么?那个蜘蛛妖……然后……是谁……”
看她那神色,温承歌心下了然:这姑娘还记着被附身的部分记忆,这倒好办多了。
她看着少女面上浮现出属于李姑娘本人的困惑与后怕,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散殆尽——赫洛那个混蛋,倒是附身了个完美的“无关人员”。
“我先带你回客栈,路上再说。”
温承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李熙宁扶起。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得听不出喜怒,但少了几分先前的剑拔弩张。
回程路上,温承歌言简意赅的说明了情况:
为祸一方的蜘蛛妖已经被除掉,在战斗中,李熙宁被某种“东西”附身,参与战斗。
她有意以寻常人类能理解的说法进行解释,并模糊了附身者的身份。
钦天监监副是何等聪慧之人,李熙宁立刻捕捉到温承歌言辞中的保留,也明白过来自己方才经历了一场何等险峻的危机。
李熙宁揉着额角,仍觉阵阵后怕,但有些话实在不得不问:
“少侠,我斗胆问一句,方才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温承歌沉默一刻,开口道:“你可以将他看作一个麻烦的妖精。不必多虑,这家伙惯会捉弄人,掀不出什么风浪来。”
二人沉默良久,李熙宁似是想到了什么,苦笑出声:“多谢少侠搭救,此事太过惊世骇俗。您知晓我的身份,若传扬出去,恐怕是个天大的麻烦。”
温承歌了然,她正有此意:“明白,今夜之事,你知我知。”
二人终于赶到客栈,还未进门,就听见争论声传来。
温承歌听出来那道前不久还在她眼前惹是生非的熟悉腔调,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先一步踏进门去。
众镖师退至大堂边角,林弈刚要上前周转,却被两位身着青白衣袍的官员拦住。
靠近走廊处,一名官员抽出腰间令牌:“赫公子,鄙人张乾,钦天监监侯。”
“钦天监奉旨行事。按律,客栈内所有人员需核验身份文书,并接受钦天监问询。还请公子行个方便。”
赫洛斜倚着门框,懒洋洋地把玩着手中玉佩:“文书?实在抱歉,来的路上遭了水匪,已经丢了。”
张监副眉头紧锁:“既无文书,便请公子详细说明籍贯,此行来路与目的。我等需记录在案,以便查证。”
似乎是听到了有意思的话,赫洛嗤笑一声,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
“查证?怎么,我赫家每年给朝廷纳了千万两税银,还买不来几分信任?”
他一手摸出折扇,“啪”的打开:“话又说回来,钦天监的官员不在京城观测天象地气,倒在这儿学起衙役作派盘查起百姓了?”
温承歌听到此处,面色一黑。她怎会听不出这是先前她盘问李熙宁的话术,这位赫公子实在高明,连她一并揶揄了。
那壁厢里,张监侯的表情已经有些难看:“赫公子此言差矣!我监李监副于此地失踪,事关重大!凡有嫌疑者,皆需排查。您既声称自己是兴临镖局温总镖头的雇主,却为何对她的行踪一无所知?”
“公子若配合自然无事;若再推三阻四,休怪本官按‘妨碍公务’论处!”
赫洛眼神一冷,正欲回击,却注意到门口温承歌的身影,语气拐了个弯,轻飘起来:
“好大的官威啊!小爷与温总镖头如何约定,还需向你一一报备?你口中那位失踪的李监副,说不定是自己嫌官署无趣,跑去游山玩水了,与我何干?”
“——再者,小爷我尚且未追究她领着我们温总镖头一同出游之事,哪轮得到你来倒打一耙?”
张监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温承歌大步走进客栈,跟在她身后的赫然是他们失踪已久的李监副!
“李监副!您去哪里了?没受伤吧?”
李熙宁尴尬一笑:“无碍,这就说来话长了。”
她伸手向温承歌的方向示意:“我前些天意外与其他同僚失散,流落山间,又遭了山妖,幸得这位少侠相救才保住性命。”
温承歌依言向前一步行礼:“张监侯,有礼了。我是兴临的总镖头温承歌,方才镖队多有得罪,还请监侯勿怪。”
她说着不动声色地睨了墙边那煽风点火的赫公子一眼,反倒得了赫洛一个有些得意的笑,无奈收回视线。
这一幕被李熙宁留意在心,她笑着对张监侯解释:
“赫公子是温总镖头的贵客,他的身份自然无需质疑。张监侯,既然我已归队,这场盘查也该收尾了,对不对?”
这无疑给双方都递了一个台阶,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客栈气氛活络起来,众人谈笑间,李熙宁向温承歌递去一盏茶。
温承歌指尖轻触,却感受到茶盏壁上三声细微的敲击。她抬头,李熙宁那双清亮眼睛显出狡黠之色。
温承歌顿了顿,指尖轻敲两下茶盏。
已是子时,温承歌安置好镖队众人,回到自己屋内。
不出意料,在她进屋的下一刻,门前响起敲击声,依旧是三下。
“请进。”
李熙宁的身形出现在门内。她不急于凑近,低声道:
“故园依旧,南雁安好?”
温承歌露出一丝笑意:“承平日久,思其当归。”
语毕,二人眼眸中均划过一瞬光亮。
李熙宁走近桌案,衣袖飘拂间,一封密信已被压在桌案上。温承歌抬头,那灵巧的李姑娘已经闪到门边,悄然离去。
温承歌沉默良久,无声掐了个噤声屏障,展开那封密信。
果不其然,太子祝司麒的纹章盖在信纸落款处。她细细端详着信纸,眉心一亮,须臾间那空白纸面上浮现出太子殿下的工整字迹。
温承歌逐字逐句浏览,眉头渐渐皱紧。
——吾友承歌,见字如晤。
京城到南疆各处“灵枢”出现异动,恐生大变。
此事关乎国本,然我身陷囹圄,不便离京。思来想去,唯托付于你,我方能心安。
望你速去京城,共商此事。
又及,母皇已加强京城沿途关卡戒严。若路遇钦天监官员,可示此信,彼等自会相助。务必不可惊动地方官方,切记。
路上小心。
祝司麒呈上。
一封信读完,温承歌召出灵火将信纸烧尽,倒在床铺间。她闭上双眼,脑海中还回荡着信纸上的字句,难得有些头疼。
“灵枢异动……”她喃喃自语。作为灵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遍布于大地灵脉节点的灵枢一旦出事,绝不只是“灵枢异动”那么简单,那是足以动摇山河根基的灾厄。
麻烦真是一桩接着一桩。太子的密信意味着任务优先级升至最高,“不可惊动地方官府”的叮嘱更是一道紧箍咒。
而赫家那位公子,摆明了是个行走的麻烦。方才他与钦天监的冲突就是明证。
若走陆路,带着这位活祖宗连闯官府哨卡,与“低调行事”的原则背道而驰,无异于自曝行踪。
——等等,自曝行踪?
温承歌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那些在陆路上埋伏的傀儡与蛛灵,为何能精准找到她?
它们背后的主人,是否正是通过监控官府与灵枢的动向,才能一次次料敌于先?
陆路之险,在于敌暗我明,且每一步都可能踏入对方预设的战场。
水路之难,在于天威难测,却恰恰能跳出敌人的监视网,打乱其部署。
两害相权取其轻。与莫测的阴谋相比,已知的风浪与尚可谈判的漕帮,反而是通往京城最快、也最出人意料的路径。
选择已定。
临睡前,她召来林弈。
“总镖头,您找我什么事?”
“传令。明日改道,目标黎洲渡口。通知下去,所有人检查避水行囊,按最高汛期标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