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的江山交在你手里必亡!”
林霄被官兵压着走出小院就听见这么一句义愤填膺的怒吼。
她死死压着胸口的平安福,透过人群,看见林勤知在哀嚎。
“乱世当前,我大齐四面楚歌,北夷压境,蜀州称王,老夫为大齐为这个江山兢兢业业二十年来年,不过是犯了虫蚁之错就要对我林家赶尽杀绝!”
林家当算是上京世家之一,两朝重臣,几代人的筹谋在林勤知身上得到回报,让他稳坐尚书之位十余年。
“你一个哀帝之子竟然匿藏在北疆沈家军队中,与沈家内外勾结,混淆皇家血脉,亲王之位登基,杀先帝后又囚禁太子,最该死的是你!”
大齐暗疾沉疴已久,北疆动乱,蜀州虎视眈眈,前几任帝王做下的孽事不是先帝一人便可力挽狂澜的。
“季孙之祸,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林勤知死死盯着沈砚。
林霄眼珠微动,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林勤知嘴里的祸害抄着手上前两步。
一脚将人踹飞了。
场面一时之间安静下来,林家人的求饶声顿消,惊恐的缩作一团。
“吵死了。”沈砚不耐烦的皱眉,他又将目光落在那群家眷上,其中一个四岁的孩子瞪大了懵懂的双眼。
卫冕瞧见沈砚饶有兴致的眼神额头一跳,内心直呼作孽,连忙呵斥道:“林大人真是糊涂!颜渊命促,盗跖年长,这才是亡国之道。”
感觉自己眼睑在抽动,林霄缓缓抬手按着一只眼眶,那人占据了她变窄的全部视线。
她看到那人可惜的收回视线。
仿佛场景交替,夜里衣不蔽体的尸体,浑身暧昧的伤痕,死不瞑目。
她走出了被困十年的小院,仍然宛若身处寒窖。
——
幽暗的地牢中,林家人被分开关押,她和后院那些女子被关在一处。
林霄坐在角落听着周围间或有抽泣声响起。
林勤知被单独提问,林家人阴云罩顶,林霄就对着天窗上透进来的月光听着他们的哀嚎。
她喜欢这样热闹的场面。
隔着两道牢门,她对上周氏怨毒的目光。
林霄无声的开口:好久不见。
周氏猛的趴到牢门栅栏上牙咬切齿:“小杂种!”
林霄长大了,与她记忆中的那女人越来越像,眉目如黛,双眼含情又无辜。
林家众人纷纷看过来,林霄看到了她的姊妹,兄弟……还有被吓的躲进怀里的陌生孩子。
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周氏想起那些过往,脸色扭曲道:“被你亲生父亲关了十年那滋味不好受吧,虞衡贱人明知道我与勤知已经定亲,非要来抢我的夫婿!”
“我求她,我说你是虞家嫡女,上京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能不能放过我与勤知,可她答应的好好的,转头便三媒六聘嫁进了林府!”
“你尽管胡说,人在做天在看,夜里亏不亏心只有你自己知道,老虔婆。”林霄满眼嘲弄,撇着嘴反驳。
她真是想冲进去撕烂她的嘴脸,定要把娘亲生前没做的事做个遍。
“胡说?!哈哈哈!”周氏笑声刺耳:“她是不敢说与你听吧!他们虞家先是舍了与沈家的口头姻亲,后又将无辜女子献去做了那等攀高枝的人,虞家活该被灭门!”
虞衡在世时从不提起虞家,直到只剩她和嬷嬷相依为命才了解一些事。
“林府那时已经深陷夺嫡之争,林勤知只能使手段娶了我娘亲才有可能得到虞家相助,否则他也配?”
说道这里,她缓缓吐了口气,一拍手掌:“哈!”
“你与林勤知,沆瀣一气。如今已经不是家长里短的事便可抹去这些罪名。你知道的,过了今日,大家都得死,我娘亲不过是在前头等着你们而已。”
她想笑,可实在笑不出来,全当今日是阖家团圆了。
今日喜作阶下囚,明朝黄泉又相会。
闻言周氏疯笑起来:“是了,是了,都是报应!林勤知那个畜生,他恐怕自己都忘了是如何哄骗你娘亲的,又是怎么任由那些贱人害死我儿的。”
周氏进门后不久,林勤知便夺了她母亲的管家权,等周氏又生下儿子后便将她与母亲囚禁去了那小院,后头听闻周氏那小儿子意外被淹死了。
那日她母亲在檐下乘凉,听闻沉默良久道:“万般皆是苦,不得自在。”
之后林勤知仿佛着了魔似的,娇美的小妾往里抬,偌大的暗室里养的年轻女子一茬接一茬,后面如何林霄便不得而知。
那时她已经接连失去唯二的亲人,早已无暇他顾。
林霄对周氏如今的癫狂喜闻乐见,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死前互相剜心。
“你既然也知晓事实,如何后面又要安排人来打砸小院,意图欺辱我娘亲,你该明白冤有头债有主。”
周氏一愣,眼神迷蒙起来,她终于是想起来林霄说的是何时,她忍不住笑弯了腰:“你以为那是我安排的?哈!哈哈哈,真是好笑,我那时刚经历丧子之痛,那些小贱人我尚且没精力收拾,何况是你们两个弃子。”
“可笑,你娘死到临头怕是还恨错人了吧。”
她那癫狂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在说假话,况且林家的覆灭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周氏犯不着还要搬弄是非。
“我且信你这话。”
“可你递进来过的虞家遗物又是从何而来?”她眉目忽的冷沉下去,厉声质问,目含凝霜,“虞家那时已是无人生还,茶余饭后亦是无人敢提起,你哪里来的遗物,是不是虞家还有人活着?”
她娘在收到那遗物之后身子便逐渐衰弱下去,她们根本出不去小院,她和嬷嬷只能看着虞衡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
如今她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周氏轻蔑的笑着,神色满是哀戚:“还没想明白吗?是你的亲生父亲要你们死,至于你说的什么遗物,我从来不知,我只会喜闻乐见你们骨肉之间狗咬狗。”
她那时候已经明白林勤知是个畜生,对虞衡的怨怼已经在新人的挑衅中逐渐磨平。
她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没有落井下石。
或许是愧疚,又或许是真的像她说的那般生了新的怨怼。
林霄心中对父亲没有概念,更像是仇人一般,如今看来,希望林勤知死的也不止她一人。
两人隔着围栏对峙,彼此愤恨着,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
一阵脚步声响起,她抬眸望去,只见一小孩欢欢喜喜的直奔她这间牢房而来。
林勤知仿若一具尸体被狱卒扔进那间单独的牢房,蓬头垢面,不知生死。周氏转而又去咒骂起他,林家人皆是不敢吱声。
“陛下,林勤知此人丧心病狂,后院解救出来的女子,其中有一人,是他的亲生女儿。”卫冕禀告道。
沈砚漫不经心的擦着手上的血污,脸上尚且还沾了几滴。
沈龙龙奔至牢门前,眨巴着一双大眼打量她。
“林霄?”
多年后又听见有人唤她名姓。
是她母亲翻阅典籍始终觉得不合适,而后被一株攀爬在院子中的凌霄肆意盛放的姿态所吸引,为她提笔落下的名字。
林霄在一堆女子当中显得格外瘦弱,不施粉黛,一脸素净却也最扎眼,通身都是安静透彻的气质。
有狱卒识趣的开门,沈龙龙顺势来到她面前:“真好看,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姑娘。”
记忆中母亲也曾这般说过:“母亲今日为你求了平安福,方丈说了,我们和和啊,以后必定是个有福气的姑娘。”
母亲和嬷嬷总教导她要低头,要学会放下,可她见过黑夜里那些衣不蔽体,浑身暧昧伤痕的尸体,也历经过亲人离去的苦痛。
她无法苟同母亲的话语,她要亲自去看看这个世道。
林霄屈腿坐在稻草上,她问道:“林勤知死了吗?”
沈龙龙挠了下脸颊,避开她的视线,“这个……”
“还没,但也快了。”
欢欢喜喜的过来,还以为是报喜的。
林霄撇下嘴角。
宫人接过沈砚手中的帕子,后者踱步到林霄跟前。
两人隔着栏杆对视。
“虞衡的女儿?”
沈砚嫌弃的皱眉,“怎么这么丑?”
她被囚禁在小院,林家的人几乎要忘记她这个嫡女,只当她是同那些暗娼一般,送来的食物勉强能下咽。
什么话……
林霄掐断手中一根稻草,怒目而视:“满身怨气的人,自然是不好看的。”
反正都要死了,没道理死前还要受一通委屈。
沈龙龙在一旁挤眉弄眼,生怕他的男女主开头就要徒生怨怼。
那他接下来的工作就很难展开了。
沈砚压着一边眉毛,居高临下的问:“你想怎么处置林家人?”
她同是罪臣家人,他一句话就交给她生杀大权。
林霄怒气一滞,惊疑不定,手指无意识的扣着杂草。
什么意思,林霄眼珠子转动,一眼又一眼的揣测沈砚的神色。
可惜后者好整以暇的抄着手,逆着光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条路边的野狗。
周氏拍着栅栏状若癫狂:“贱人,你别忘了你也是林家人哈哈哈哈你以为你又逃的掉吗?报应!都是报应!”
她身后一个年轻的女子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回去,那女子未开口,目光祈求,而后又一把将那个四岁的孩子按在牢门前,双唇颤抖,目眦欲裂。
那孩子吓的哭闹起来,其余女眷或是恐惧,皆是不忍的偏过头去。
沈砚还是那副神色看着林霄,仿佛真的将这些人的命交由她处置。
林霄咽了口唾沫,任凭她咒骂,恶狠狠道:“凌迟。”
书里说这是最痛苦的死法,会像片牛肉一般被切割,不得体面。
明明口出恶言的人是她,眼眶通红的也是她。
沈龙龙怜爱的拍拍她肩头,可怜的姑娘。
沈砚眯起眼睛,当真是第一次见这般天真的女子。
“蠢货,竟然当真了。”
沈龙龙:???
这才对。
胸口那团气陡然落地,林霄也学着他的样子反唇相讥:“荒谬,竟然以为我当真了。”
“哦?”
沈砚来了兴趣,又靠近了一步,林霄不服输的与他对峙。
“朕突然就舍不得让你死了。”
“那就让我活。”
林霄直起腰:“林勤知与蜀州的来往皆在暗处,而我,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嫡女。”
你猜我知不道知黑暗中的秘密?
这下连卫冕都没忍住朝她看过来。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陈若侬之外,这般聪慧的女子。
沈砚眉梢都扬了起来,眼中探究更甚,他叹息道:“虞衡的女儿啊…”
“甚好。”
可他不准备与她说太多,袖中手指摩挲了片刻,继而又踱步到周氏跟前,徒留林霄胸中千万豪气霎时间卸了个干净。
她都准备好了一堆说辞,结果这人说走就走?
衬的她像个傻子。
一口气郁结于心,而那边沈砚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折磨。
“虞家的事,你很了解?”
周氏看着帝王那阴狠的目光,再没了方才的嚣张。
“不,我,我不知道。”
“哦,那就是知道了。”沈砚脸上的光明明灭灭,周氏吓的肝胆俱裂。
“朕也很好奇虞家的事,不若与朕说说。”
有狱卒将周氏拖出去,她尖叫着去抓牢门的栅栏,绝望的神情印在每一个林家人的眼底。
可没有一个人为她求情。
那抱着孩子的女子死死捂着孩子的眼睛,躲开周氏骇人的目光,哭的浑身颤抖。
林霄颓然松懈下来才想起来这女子是她的二妹妹,她怀中那孩子应当是也是她的弟弟吧。
他们本应是最为亲密的亲人,可这一生也只见了这一回。
一群人呼啦啦的来,又神色各异的走了,临走前沈龙龙拍着她肩膀,“放心,有我在你就死不了。”
林霄靠着墙看着林家人被一个个拖出去,最终还是不忍的别开脸。
她当时还是没忍住朝沈龙龙开口饶过那个孩子。
“稚子无辜,我尽量吧。”沈龙龙说。
而她那二妹妹被押走时,似笑似哭,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牢狱中空了下来,她在左边躺一会,又起身到右边坐下,数着头顶被日光照出的尘埃过日子。
说起来这牢狱环境也不差,竟然能窥见天光,除此之外还没有其他犯人,若是沈砚再宽宏大量一些,送着寝具进来,她呆着就更为舒服了。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
“适百里者……”
“适千里者……”
她对着墙壁嘀嘀咕咕,将稻草一根根排列整齐,甚至折断到长短一致。
这地板太硬了,她夜里睡不好,没了书本笔墨,属实过于孤寂了,整日都是恍惚的。
她厌倦极了这样的日子。
“……鸿飞满溪州,”
“嗯哼哼,近日栏杆头。”她翘着兰花指捡起一根枯草,将之一寸寸掐断。
忽的,听的空中传来轻微脚步声,林霄竖起耳朵,快步走到栅栏前。
“今日开饭这么早吗,我都还……”
她声音戛然而止。
有个浑身漆黑的人靠近了林勤知牢房,口鼻遮掩,只露出一双如墨的眼睛,手中银光一闪而过。
有人要灭口。
林霄惊惧之下又微妙的嘲讽。
若她今夜死在这里,恐怕只会换来沈砚一句“可惜了。”
她一把撑在地上,五指成拳,身躯微微前倾,脖颈青筋凸起,目光死死盯着虚空。
她要活。
有人说我写的血腥?
不儿,
确定看的是我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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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煎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