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晨光透过高窗上的蝉翼纱,在地上投下斑驳而肃穆的光影。鎏金蟠龙香炉中吐出缕缕青烟,带着清冷的龙涎香气,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吴清手持玉笏,眉头紧锁,目光悄然掠过歪坐于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只见他以手扶额,指尖用力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一双剑眉紧蹙,眼帘低垂,紧紧闭着,仿佛正有难以排解的糟心事在他脑中翻腾,使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度不耐与压抑的烦躁气息。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如今元楚内忧外患已定,四海升平,本该是君王最为舒心之时,可这位以铁血手腕迅速平定天下的天子,此刻却像是遇到了比千军万马更为棘手的难题,周身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吴清心中清明如镜,他指尖在温润的玉笏上轻轻摩挲,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一个思忖已久的决断已然成形。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陛下,如今天下安定,山河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臣以为,陛下当虑及国本,择吉日选纳贤淑,充实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方能使我元楚基业永固,世代昌隆。”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其实此事早有老臣在心中盘桓多时,只是苦于这位天子太有主见,手段又凌厉,以往提及,总被他不咸不淡的三言两语驳回,偏偏还寻不出更妥当的理由反驳。如今见天子近臣吴清率先发声,几个按捺不住的臣子立刻出列附和。
“陛下,吴大人所言极是!如今后宫空虚,仅立一位皇后,且这位……”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臣话语一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评价那位备受争议的皇后,只得含糊带过,接着道,“……实在应广选品德贤良、知书达理的世家女子入宫,方能彰显我元楚泱泱大国的气度与威望。”
这弦外之音,几乎只差明说那位居住在昭阳殿的女子出身乡野,不堪母仪天下之位了。
裴允只觉得额角抽痛得越发厉害,如同有钢针在不断扎刺。自那日身中‘迷神引魄散’之后,他便时常感到心神不宁,难以控制体内躁动的暴戾之气。此刻,他听着殿下这群如同蝇蚋般嗡嗡作响、妄图干涉他后宫之事的声音,胸中杀意翻涌,几乎想立刻让侍卫将这几人拖出去杖毙。
侍立在龙椅旁的王德全早已吓得脸色煞白,冷汗浸湿了内衫。连日伴驾,他比谁都清楚天子近来情绪极不稳定,隐隐有失控之兆。眼见底下朝臣越说越起劲,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脊背阵阵发凉。
就在殿内气氛愈发紧绷,即将达到顶点之时,裴允终于缓缓抬起了手,止住了下方的议论。
他并未看向那些附和的老臣,而是将冰冷的目光直直射向始作俑者吴清,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威压:“吴清,如今国泰民安,你这监察御史的差事,想必是清闲了不少。”他微微顿了顿:“既然无事可忙,不如,朕准你效仿你的恩师秦阁老,闭门颐养,修身养性吧。”
话音刚落,整个紫宸殿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方才还窃窃私语的朝臣们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无异于一道罢黜的旨意!
裴允慢慢坐直了身体,原本歪斜的姿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端凝的威仪。他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牢牢锁定了殿下的吴清。
吴清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两人对视的瞬间轰然崩塌。他迅速低下头,掩去眼中翻腾的情绪,重新拱手,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陛下……圣明,臣,只愿……元楚永世繁荣,陛下龙体安康。”
裴允不再看他,漠然收回目光,清冽出声:“退朝。”
*
昭阳殿内,奚筱正垂首专注地摆弄着一个紫红色的小匣子,指尖在冰凉的匣面上轻轻划过。听到外间传来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她眸光微凝,迅速而无声地将那匣子推进多宝阁的暗格之中,机关合拢,了无痕迹。
珠帘哗啦一声被大力掀开,碰撞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裴允面色沉冷地大步闯入,不由分说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径直将她从锦墩上拉起,向外拽去。
“你又发什么疯?!”奚筱吃痛地蹙紧眉头,手腕处传来阵阵刺痛,她用力将手往回抽,却如同蚍蜉撼树,纹丝未动。
周遭侍立的宫人吓得两股战战,纷纷垂首跪伏在地,不敢发出一丝声响,连呼吸都屏住了。
香墨脸色煞白,反应极快地抓起一件软毛披风,小跑着紧跟在那两道拉扯的身影之后。
裴允胸口那熟悉的灼痛感再次袭来,连带着本以为已平复的头痛也如同潮水般阵阵翻涌。然而,目光触及奚筱因愤怒和抗拒而紧绷的侧脸,那清晰的厌弃神色,竟让他体内的痛楚奇异地缓解了几分,甚至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宫中的流言蜚语,是否该适可而止了?”他稍稍放松了些许力道,声音里透出一种罕见的疲倦,对着她,似乎总是会显露出几分无奈与妥协的意味。
奚筱趁机转了转几乎麻木的手腕,试图挣脱,然而刚有动作,便被他更加用力地死死攥住。她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终是放弃了这徒劳的挣扎,冷笑道:“陛下做得,难道还怕别人说么?”她转过头,清冷的目光直直刺入他眼底,语气幽幽,却字字诛心,“如今朝堂后宫所传的,哪一桩、哪一件是空穴来风?不都是陛下您亲自做下的么?”
“奚筱!”裴允额角青筋暴起,心口那股邪火与暴戾之气骤然升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不再多言,猛地用力,几乎是拖拽着她,朝着那座荒废已久的长门宫方向走去。
他强忍着将她彻底禁锢的冲动,偏偏身后那人却像是故意要激怒他,专拣最刺心的话来说,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嘲讽:“陛下靠着阴谋诡计、血腥手段坐稳这江山,连床榻之事也热衷此道,专夺臣子所爱,悖逆人伦,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那阴恻恻的语调,带着十足的不屑,一下下扎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
两人便这般,迎着初春尚带寒意的微风,一个强行拖拽,一个冷言相刺,疾步穿过寂寥的宫道,直至那座荒草丛生、朱漆剥落的长门宫前。
甫一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殿门,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扑面而来,洋洋洒洒落在两人的发间肩头,配着他们同样阴沉如铁的脸色,显得格外狼狈不堪。
这一路动静,早已惊动了宫中上下。随行的宫人内侍们个个面如土色,心中叫苦不迭。纵然陛下从前曾亲口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扫此地,但此刻龙颜震怒,谁又敢在此刻提及旧令?只能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准备承受这无妄之灾。
奚筱站在一旁,冷眼瞧着那些受牵连的宫人,面上依旧无波无澜,未发一言。
裴允斥退了众人,空寂破败的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他一只手仍紧紧箍着她的手腕,另一手却猛地用力,将她强硬地带入自己怀中,不顾她的挣扎,低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带着某种偏执的沉痛:“从前,我与母妃便住在这里。”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那时,母妃心如死灰,一心求死,哪怕明知已怀有身孕……她原本想先了结了我。”他顿了顿,感受到怀中身躯瞬间的僵硬,继续道,“可惜,我的命太硬,居然没死成。”
奚筱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依旧如同覆盖了一层寒冰,没有任何表情,亦不开口。
“后来她生下了我,发现我身带胎毒,活不长久……许是又生了怜悯之心,才开始一心一意地对我好起来。”裴允说着,目光竟不由自主地扫过奚筱平坦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疯狂,“女子……总是这般,狠心时能舍弃一切,柔弱时又易生无谓的怜惜。”
奚筱被他那毒蛇般阴冷黏腻的眼神一扫,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她牙齿不自觉地打着颤,却硬生生忍了下去,抬起眼,用同样恶毒而决绝的目光直视着他,仿佛他再多说一句,她便要与他同归于尽。
裴允看着她这副模样,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明明此刻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偏这笑容里竟硬生生挤出几分落拓的风尘意味。
他不再看她,目光投向殿内那些残破的蒙尘的旧物,继续说着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奚榆在那时,便常来了。母妃为了瞒下我的存在,让我能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安稳活下去,时常接他入宫相伴。是以,这长门宫里留有孩童的玩物,便不足为奇了……也是在那时,便定下了我与他,互换人生的结局。”
他察觉到奚筱在听到“奚榆”名字时,紧绷的眉眼似乎有瞬间不易察觉的舒缓,心中那股暴戾的妒火瞬间吞噬了方才那点可怜的回忆带来的恍惚。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箍得更紧,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恶狠狠地补充道,声音里充满了占有和偏执:“但他终究只是我的奴!他所有的一切,生来就该是我的,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