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梅雨天,淅淅沥沥,无休无止。潮湿的水汽弥漫在宫墙的每一个角落,青石板路终日泛着水光,檐角的滴答声敲得人心烦意乱。闷热裹挟着土腥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文华阁已有十余日未见那抹月白身影。宫中的说法依旧是“翊王殿下需静养”,但隐隐约约,有更令人不安的流言在私底下蔓延,却又无人敢真切言明。
萧胤变得异常沉默。他依旧练字,却不再是发泄般的狠戾,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仿佛要将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焦虑都禁锢在方寸墨迹之中。谢德顺战战兢兢地伺候在旁,关于郑玉妹夫那笔墨铺子的调查,进展缓慢,每次回报都让萧胤的脸色阴沉一分。
六月十五,晨起便觉天色异常昏暗,乌云低垂,压得人心头窒闷。雨暂歇了,但空气中那股山雨欲来的沉闷感却愈发浓重。
萧胤坐在文华阁内,却心神不属。指尖的笔转了又转,目光一次次飘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以及那个空了很久的位置。一种没由来的心慌,攫住了他,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近午时,天色非但未亮,反而愈发阴沉如夜。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
惊雷炸响的瞬间,萧胤猛地一颤,笔尖的墨滴污了宣纸。但他顾不上这些,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让他霍然起身,不顾太傅和众人惊愕的目光,径直冲出了文华阁!
他跑得很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又一道滚雷的闷响。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一种本能驱使着他,朝着那座清寂的王府方向狂奔。
雨水再次瓢泼而下,瞬间将他淋得透湿。杏黄的太子常服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狼狈。谢德顺和几个小太监在后面惊惶地追赶着,呼喊声被风雨吞没。
当他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地冲到翊王府大门前时,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得顿住了脚步。
王府朱门紧闭,门前却黑压压地站着一群披甲执锐的宫廷禁卫!雨水顺着他们冰冷的甲胄流淌而下,气氛肃杀凝重,将一切窥探彻底隔绝在外。
“殿下!”禁卫统领认出了他,上前阻拦,面色为难,“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让开!”萧胤声音嘶哑,深紫色的眼瞳里燃烧着焦灼的火焰,“我要见皇叔!”
“殿下,恕难从命!”统领寸步不让。
就在这时,侧门吱呀一声打开,郑玉的身影出现在门内,他脸色惨白如纸,眼圈通红,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看到萧胤,扑通一声跪倒在雨地里,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殿下!殿下您回去吧!王爷他……王爷他……”
“皇叔怎么了?!”萧胤的心猛地沉入冰窖,推开拦路的禁卫就要往里冲。
“胤儿!”一声沉喝自身后传来。
萧胤猛地回头,只见皇帝萧霈的御辇竟不知何时停在了不远处!皇帝并未撑伞,就那样站在暴雨中,龙袍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不再年轻的形销骨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深不见底的痛苦与绝望,那是一种萧胤从未在强大父皇脸上见过的神色。
“父皇!皇叔他……”萧胤的声音颤抖着。
皇帝一步步走过来,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淌。他伸出手,重重地按在萧胤湿透的肩上,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回去。”皇帝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现在,立刻,回宫去。”
“我不!”萧胤倔强地仰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模糊不了他眼中的恐慌与坚持,“我要见皇叔!他到底怎么了?!”
皇帝看着他,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暴怒,有无力,最终都化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朕让你回去!你想抗旨吗?!”
萧胤被那眼中的厉色慑住,一时竟说不出话。
皇帝不再看他,对禁卫厉声道:“送太子回宫!没有朕的命令,不准他踏出东宫半步!”
两名禁卫上前,半请半强制地架住了萧胤。
“父皇!让我见见皇叔!求您!”萧胤挣扎着,回头声嘶力竭地喊着,却被毫不留情地带离。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他最后的视线,他只来得及瞥见皇帝决绝转身、步入那扇隔绝一切的王府大门的背影,以及郑玉跪在雨地里那绝望的、不断磕头的身影。
翊王府内,暖阁。
地龙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药味。
萧霁躺在榻上,浑身已被冷汗和血污浸透。往日里一丝不苟的墨发凌乱地散落在枕上额边,更衬得那张脸惨白如纸,毫无生气。他的身体偶尔剧烈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极度痛苦却无力宣泄的嗬嗬声。
最骇人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浅棕色的、曾映着星辰灯火、温和疏离的眼眸,此刻紧紧闭合着,但眼缝中却不断渗出汩汩的、鲜红的血泪,划过苍白如雪的脸颊,染红了枕褥,触目惊心。即便在昏迷中,他的眉头也因难以想象的剧痛而死死拧在一起,长睫颤抖得如同垂死的蝶翼。
皇帝萧霈冲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随行的太医慌忙扶住他。
“陛下!王爷受雷声惊动,旧疾骤然发作,目疾……目疾已至极险之境!强光刺激则血泪不止,疼痛钻心……”太医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和无力。
皇帝推开太医,扑到榻前,颤抖的手想要触碰弟弟,却又怕加剧他的痛苦,悬在半空,徒劳地攥紧,指节泛白。
“长钰……长钰……”他声音嘶哑,一遍遍唤着那个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唯有那不断涌出的血泪,刺痛着他的眼睛,撕扯着他的心脏。
他猛地转身,双目赤红,对着满屋跪地的太医和宫人,从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救他!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救他!”
太医们磕头如捣蒜,手忙脚乱地上前施针用药,试图止住那可怕的血泪,缓解那蚀骨的疼痛。
混乱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所有的办法似乎都用尽,那骇人的血泪才渐渐变得缓慢,最终微弱地停止。萧霁似乎彻底陷入了昏死之中,一动不动,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皇帝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榻边的脚踏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弟弟了无生气的脸。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温热的软巾,一点一点,拭去他脸上斑驳的血痕。
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一件价值连城却彻底碎裂的珍宝。
然后,他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卷素白的、质地极其柔软光滑的绸带。
在满室死寂中,他俯下身,亲手,极其轻柔地,将那白绸覆于萧霁紧闭的双眼之上,在脑后打了一个不会令人不适的结。
雪白的绸带遮住了所有不堪承受的痛苦痕迹,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失了血色的薄唇。那张脸竟因此显出一种诡异的、破碎的平静。
皇帝就那样坐着,握着弟弟冰凉的手,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
窗外,暴雨依旧倾盆,冲刷着世间一切,却冲不散这室内的血腥与绝望。
长夜,自此真正降临。
八日后,六月二十三。
天终于放晴,烈日灼灼,仿佛要将前些日的阴霾湿气彻底蒸发。
东宫的禁足并未解除。萧胤如同困兽,在殿内来回踱步,眼底布满血丝,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躁动不安的危险气息。谢德顺远远守着,不敢靠近。
殿外传来细微的动静,是谢德正与一名刚从御前回来的小内侍低语。片刻后,谢德顺脸色惨白如纸,脚步虚浮地走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带着无比的惊恐和绝望:
“殿下……奴才刚打听到……陛下、陛下今日……赐了翊王殿下一根玉杖……”
萧胤猛地停下脚步,背影僵住。
“玉杖?”他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
“是……是……”谢德顺几乎要哭出来,头埋得更低,“通体青玉所制,杖首雕螭纹……陛下亲口说……是赐予王爷……用以……用以探路……叩击前路……”
“探路”……“叩击前路”……
这六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萧胤耳中,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绪。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萧胤缓缓转过身,深紫色的眼瞳深处,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被狂风吹熄的残烛,倏然寂灭。
他明白了。
那根玉杖,那冰冷的、象征着依赖与辅助、更象征着失去的器物,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残酷得令他窒息的事实。
皇叔的眼睛……
不是畏光,不是旧疾。
是再也……看不见了。需要凭借外物,去“探”、去“叩”那原本清晰可见的世界。
所有的隐瞒,所有的回避,所有的缄默……最终,都指向了这个他最恐惧的、最无法接受的结局。
他没有怒吼,没有砸东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的气息却骤然变得冰冷骇人。
殿外阳光炽烈,刺目得令人晕眩,他却只觉得周身血液冻结,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