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兰卿独自坐在深宫之中,自萧临烨率军攻入皇城,所有的宫女太监就已经全部在惊恐之中,四散奔逃。
只有他还静静地坐在窗边,怔怔地望着外面,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萧临烨推开凤昌宫的朱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一袭白衫的裴兰卿倚靠在窗边,乌黑的发丝披散而下,却显得他的面容更加憔悴,抹不去那眉眼间的病气。
他几乎在那一刻失了神,仿佛看到无数回忆中,裴兰卿等待他的模样。他迈着步子走上前去,想要再近些,看看他的太傅。
可裴兰卿犹如死灰的目光,还有腹部那无法忽视的隆起,彻底打碎了萧临烨的幻视。
“为什么?”萧临烨几乎如受伤的野兽般,声音沙哑地问道:“太傅,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裴兰卿听了他的话,突然抑制不住地咳喘起来,极为单薄的身体虚弱地伏在地上:“事已至此,我再辩驳也没有什么意思……烨儿就当我是为了自己吧。”
他一手护着肚子,避开了萧临烨的目光,声音颤抖地说道:“当日的毒酒确实是我给你的,如今任你处置。”
“任我处置?”这样冰冷的回答,让萧临烨的心中生出了无尽的恨意与怒火,他想过太傅可能是被逼无奈,一切可能另有隐情,此刻只要裴兰卿对他说一句身不由己,即便是再拙劣的谎言,他也能骗自己去相信。
可偏偏是这样一句冰冷绝情的任他处置。
他抓住了裴兰卿消瘦的手腕,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着,双目赤红仿若烧干了眼泪:“太傅,你告诉我,难道这些年的种种,都是我一厢情愿?”
裴兰卿的身体无力支撑,轻得仿若一片枯叶,在萧临烨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破皮肤流出鲜血,那带来的疼痛却不及他心上半分。
可他还是用最为绝情的话说道:“烨儿,我是你的太傅,对你自然还是有师生之情的,可旁的却是你自己多想了。”
“当初你出征前的举动实在是太过突然,我也只是……无法避开而已。”
这一句句话将萧临烨的心捅得鲜血淋漓,让他觉得在战场上受过最重的伤,都比不上这痛的一二。
他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那他呢?他萧德宣呢?”
裴兰卿垂下眼眸,声音极轻极淡漠地说道:“我与他也并无情分,只因他的新帝,为了我自己的仕途,为了裴家的地位,所以才委身于他。”
萧临烨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他完全无法想象,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的太傅,如空谷幽兰般的太傅,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会他已经说不出究竟是怒是恨还是痛,他的手缓缓松开,裴兰卿就那样跌坐在地上,乌黑的头发垂落,遮住了他的脸。
“你说要任我处置,”萧临烨抬起了长刀,抵在裴兰卿的脖颈上,声音干涩地说道:“我在外征战这么多年,头一件学会的事,就是斩草除根。”
“萧德宣已经死了,你腹中怀着他的孽种,我不能留。”
裴兰卿的身形晃了晃,发丝的遮挡让萧临烨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看到他沉默地护住了肚子。
无力感如海浪般涌来,浇灭了他心头的怒火,萧临烨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刀,任由它落到地上。
“好……好……”
“我在太傅心中,比不上萧德宣,也比不上你腹中那块血肉!”
“这些年是我自作多情,是我糊涂了!”
说完,他再不看裴兰卿一眼,沉重地转身,如来时那般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冰冷的凤昌宫。
裴兰卿直到萧临烨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才终于脱力般地倒下,难以抑制地剧烈咳嗽着,嘴角都带出点点血迹。
“别怕……”他蜷缩在地面上,双手安抚着腹中频频作动的胎儿,“咳咳咳……别怕,你父亲不会伤害咱们的……”
他这样喃喃地说着,眼泪却也无声地落到地上。
裴兰卿当然知道今日这话有多么伤人,可是他却不得不这样做,中伤萧临烨的同时,他的心何尝不是也在滴血……
那日萧临烨离开凤昌宫后,就彻底投入到前朝之事中。
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带兵谋反,逼死新帝,即便如今朝中再无人敢说他半句,但这夺位之后的烂摊子,也还要他自己收拾。
一连三日,萧临烨都用政事麻痹着自己,几乎不眠不休。
自小跟在他身边侍奉的老太监添瑞,这会在御书房外干着急,可他无论怎么劝,萧临烨都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直到第三日清晨,天还只是蒙蒙亮,萧临烨只觉得头脑昏沉极了,却仍旧不愿睡去,于是索性出去走走。
他并不让人跟随,自己在弥漫着晨雾的宫墙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可不知走了多久,竟又走到了凤昌宫外。
三日了,萧临烨已经用政事麻痹了自己整整三日了,可走到这里时,还是忍不住想起裴兰卿的脸。
他停步片刻后,还是走了进去。
那日皇城被攻破后,宫中的宫女太监都被收押,逐个排查,故而这凤昌宫中也并未指派伺候的人。
萧临烨刚刚走入寝殿,就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的心口顿时一紧,不由自主地向着内殿走去。
自从萧临烨离开后,裴兰卿就发起了高烧,他本已无求生之意,完全是为着腹中的孩子才苦苦支撑,好不容易吞下些药,却也没有丝毫的好转。
这会他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得喉咙间干渴得生疼,可身上又因为高烧软弱无力,便是连床头小几上的茶盏都够不到。
他反复试了几次,却不料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从床榻上翻下去。
可没想到,裴兰卿并没有感到摔落的疼痛,反而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身体,将他重新抱到床上。
裴兰卿睁大了眼睛,看到的就是萧临烨的面容。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萧临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他沉默地将裴兰卿的被子盖好,然后从床头端来了茶盏,送到了他的嘴边。
裴兰卿甚至忘记了喉咙间的疼痛,高烧让他的思绪混沌极了,只是定定地望着萧临烨。
五年了,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可以这样近地看着萧临烨,那个从小孤苦无依的少年,如今长成了这般高大威武的模样。
他本就有容妃的异族血脉,五官深邃英逸,这些年又经战场日晒风沙,多了几分沧桑,俨然是一位成熟威严的帝王了。
萧临烨见裴兰卿这样望着自己,却并不喝水,前几日的思绪仍旧在他胸口乱撞,忍不住开口:“怎么,太傅是怕这水中有毒,所以不敢喝吗?”
裴兰卿这才乍然回神,摇了摇头,接过茶盏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候,一阵冷风从寝殿中不曾关好的窗户里吹来,吹散了窗下桌案上的纸张,裴兰卿愣了一下,刚撑着身子去捡,却不想其中几张已经落到了萧临烨脚下。
萧临烨见他神色有异,将那纸张捡了起来,凝眸而看。
“朕夙怀守土之心,在外征战五载,兢兢业业赤诚忠胆,天地可鉴……然自咸安承位以来,耽于享乐,不恤民生,败坏朝堂纲纪,无视四方饥民,更残害手足兄弟……”
“这是什么?”萧临烨看着裴兰卿,手中的纸张几乎被他攥碎。
裴兰卿当然不能说,这是他几日病重之中,殚精竭虑之下为他所写的登基诏书。他知道萧临烨夺位不正,来日登基时必要给天下一番说辞。
此事裴兰卿不放心交给旁人,但也知道萧临烨定不会用他所写的东西,于是就打算先草拟出来后,再想办法偷偷交给翰林中的旧友,假借他人之名呈送到萧临烨面前。
却不想……竟被这一场秋风给毁了。
“想不到太傅竟还如此关心我登基之事。”萧临烨因为连日熬夜而泛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裴兰卿,他只是想要从裴兰卿口中,再得到一丝一毫往日的温情,“这算什么?算是给我这个新帝的投名状吗?”
“不是。”裴兰卿摇了摇头,他知道萧临烨此时想要听什么,但他不能说:“臣只是希望……殿下登基后,能看在此物的情面上,善待裴家。”
萧临烨的心再次跌到了谷底,他将那诏书撕了个粉碎,大手一挥将碎纸纷纷扬扬地洒在两人之间。
“善待裴家?太傅此刻自身难保,居然还要跟我谈条件?”
“简直是痴心妄想!”
萧临烨再次愤怒至极点,可看着床榻之上,病弱得几乎脱了形得裴兰卿,回忆着刚刚将人抱起时,那轻之又轻的身体,忍了又忍,终是不舍再对他做什么,怒气冲冲地向着凤昌宫外走去。
老太监添瑞带着人,焦急地守在凤昌宫外,他是看着萧临烨长大了,自然也知道萧临烨与裴兰卿往日的光景。
主子的事他不敢妄议,但也难过二人如此煎熬,生怕这凤昌宫里再起冲突。
这会看着萧临烨一脸怒容地从里面走出来,立刻迎上去想要劝慰几句,却不想当即就被萧临烨的声音打断了。
“内务府的人这几天是都死光了吗,凤昌宫里连个人都没有!”
“去拨几个家底干净的宫人来,给我日夜看好他!”
老太监添瑞怎么都没想到,萧临烨这么生着气出来,却下令让他去做这个,诧异之中又略略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又听萧临烨说道:“再去把刘太医、冯太医都找来,给他好好诊治!别让他病死在这宫里。”
说完,也不等众人,就大步又向着前殿而去。
萧临烨:生气!!!但还是要给太傅治病[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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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