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第4章 #004

“哪位是这里府中的贵小姐？”

“有什么对我说吧；我可以代她答话——您来有什么见教？”

“最辉煌的、卓越的、无双的美人！请您指示我，这位是不是就是这里府中的小姐？”

张醉总在某个瞬间想起这段台词，连带司昭寰念它时的笑容。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画面，却像排练室窗台上的常春藤，悄无声息爬满了记忆的墙。

那时对方手握剧本，微微侧过脸，眼睛亮得像浸了光，直直落在她的身上。眉梢轻佻，里面藏着点漫不经心的俏皮，可唇角弯起的弧度又诚诚恳恳，让人心尖发颤。

剧本里，伯爵小姐奥利维亚就是在这瞬间，对女扮男装的维奥拉一见钟情。

而穿白色衬衫黑长裤、高马尾束得利落得司昭寰，在张醉眼里，比剧本里的角色更教人难以长时间直视——

仿佛世界的光都落在她身后，独独拥着她，连发梢都沾着细碎的光。

不过只是张醉眼里的世界。

剧本里，因为船难，维奥拉与孪生哥哥分开，不得不女扮男装投到公爵门下做仆人。

公爵喜欢上奥维利亚，差遣维奥拉代她向伯爵小姐传话求爱，却没想到伯爵小姐对男装的维奥拉一见钟情。

社团里的人因此夸她，说一个从没接触过戏剧的人，居然能把奥维利亚的迷恋演得那样真。

却没人知道，那根本不是演戏演出来的。

只她自己知晓，那从眼里漫出来的情绪，分明是她压不住的心事。

她是喜欢司昭寰的，能得到和她相识的机会，面对面聊天，甚至一起同台演出，都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有次排练结束，司昭寰笑着把手臂搭在张醉身上，半开玩笑说：“小醉，每次排练，你看我的眼神，都像真要爱上我了一样。”

那天傍晚的风极软，吹得香樟树叶沙沙响。张醉身体却僵住，觉得脸颊发烫。

心脏跳得剧烈，好像能听见怦怦跳的声音。

她向来是旁人眼里自制力好的人，奇怪偏偏在司昭寰面前，藏不住心事。

·

闹钟响时，张醉还陷在那段记忆里。

大脑醒了，身体还没醒，直到闹钟自动停下了，才睁开眼。

她慢慢坐起身，从床头柜拿过手机，点开设置关闭闹钟，才掀开被子，站起身，进了洗手间。

站在镜子前，张醉忽然扯了扯唇角，露出个嘲讽的笑。

怎么又想起她了？

她们早就是过去式了。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对演戏满眼热忱的司昭寰，自己也不是那个总盯着对方背影发呆的张醉了。

一个沉浸在名利场里的女明星，有什么值得怀念的？

用毛巾轻轻擦去脸上的水珠，张醉把自己收拾一番，便下楼吃了早餐。

吃完收拾好桌子，打开电脑处理工作，结束后看了会儿书消磨时间。

看眼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备车，去赴今天的私人邀约。

司昭寰为避免被打扰，把见面的地方选在市郊的私人会所。若不是熟人介绍，连门都进不来，服务生也识趣不会多停留。

她微眯着眼，默默做着心理建设，想着今天要触及到的内容。

每次在片场，她都会用这种方式，催促自己早些入戏。平时也会耐心挑拣合适的面具，戴在脸上，去应对不同的人和事。

不一会儿，服务员领着张醉进了包厢。

“小醉——”门被推开的瞬间，司昭寰本能站起身，轻声打了声招呼。

《猩红颂歌》是一部背景设定在第柒战争时期的谍战剧。女主角是潜伏在外军情报机构的谍报员，期间有不少穿制服的戏份。

是以司昭寰出发前刻意打扮：卡其色修身衬衫，军绿色单排扣军装式夹克，配铁锈色窄管中裤和黑色马丁靴，长发整齐挽在耳后。

整个人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非常符合剧本大纲里，对女主角的描述。

若是没有眼下的黑眼圈，就更符合了。

面对司昭寰的问候，张醉只淡淡扯出一个社交性的微笑，不疾不徐回应：“下午好。”

司昭寰轻皱眉头。

可能上次碰面有旁人在，没法多说，可这次是私人会面，怎么还是这样冷冰冰的？

她没气馁，等服务生离开，又找了话题，“听说你这几年都在英国？”

“不然还会在哪儿？”张醉端起酒杯抿了口，酒液的醇香在舌尖散开，语气没什么温度。

她居然直接点了红酒。

这是司昭寰今天意外的第二件事。

从前她几乎是不碰酒的，连果酒都极少喝。

司昭寰看她品酒时熟稔的动作，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陌生感。

面对张醉的态度，司昭寰有些焦躁，“小醉，我只是想知道过去的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她对外形象是亲切的邻家女孩，但熟人都知道她是个急脾气，“我们有必要这样说话吗？”

张醉唇角微勾，“我们都清楚这次会面的目的是什么，直接说重点不好吗？何必拐弯抹角。”

包厢有点热，她抬手，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一颗纽扣，轻晃手中酒杯。

眯眼望向司昭寰，“你想演《猩红颂歌》的女主角？”

司昭寰直视她的眼，语气坚定，“是，我想演。这个角色很好，就算只收一半片酬，我也能接受。”

“抱歉。这部片子，女主角我更想选周维维或者白凤。你不是顶流，也没演过这种题材的电影，票房能力还有待考验。这是我进公司的第一步大定影，不能冒这个险。”

司昭寰坚持说：“如果需要参加试镜，我下周有时间，随时可以进行。”

“我说了，你没机会。”张醉放下酒杯，后背靠在沙发上，“除非想浪费时间走这个过场。”

她知道自己是故意的。

面对司昭寰，她总是忍不住露出固执又急躁的一面，

某种意义上，她们性格还真相似。

只想快点结束这场会面。

再和司昭寰继续独处这样的密封空间，她会忍不住分心的。

其实今天见到司昭寰，张醉是惊艳的。

比起五年前分开时，现在的司昭寰经过娱乐工业的打磨，从指尖到发梢都透着明星的光彩。

和其他女星相比，她的言谈间还留着年少时的直率，没那么多矫揉造作，这也让司昭寰的举手投足，还保留着曾经的洒脱。

尤其是这身中性军装风，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让她移不开眼。

张醉厌恶仍被她外表吸引的自己。

当年是司昭寰先对她那样无情，现在她又何苦对她有义？

若不是她现在有了能决定角色的身份，司昭寰怎么会主动找她见面。

不过只是个明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为了攀上枝头，什么都做的，明星。

“你不让我试，怎么知道我不行？”司昭寰抬头，眼里满是不甘。

张醉看她这样，内里忽然触发另一种情绪。

“如果你真那么想表现……”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蹭过司昭寰的脸，顺着下颌滑到衬衫领口，眯了眯眼说：“司学姐，我听说你在某个方面总会教人满意。要是你也让我满意了，女主角的事儿，其实也很好商量。”

一颗颗纽扣被解开，张醉低垂着眼帘，睫毛微微颤动。她指甲修剪得干净，只涂了层透明的指甲油，表面透着淡粉色。

指尖蹭过皮肤带了点凉，司昭寰下意识低头。眼前的景象无一不让她心跳加速。

恍惚间，那些过去的，被压在心底的某些片段，也不经涌了上来。

然下一秒，张醉的话像根闷棍，狠狠砸在她心上，“反正你一定习惯了。从五年前就习惯了，不是吗？”

不等司昭寰反应，又补了句：“不过你可能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人解开纽扣了吧？”

她手已经触上司昭寰的锁骨，在那片白皙的肌肤上，轻轻磨蹭。

可话里话外流露的轻蔑和鄙夷，让司昭寰瞬间怔住——

这摆明是将她的自尊性，随意丢在脚下践踏。

司昭寰脸色一下变得铁青，猛站起身，挥开张醉的手。

她扣上纽扣，咬牙切齿说：“张醉，我知道以前的事是我不对，可你有必要这么侮辱我吗？！”

张醉笑了。

在沙发上坐正，自下而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这算侮辱吗？”

“我以为司学姐早不把这当回事了。我肯松口给你表现的机会，你露出这样的反应，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

她勾起唇角，“想上戏又不肯付出，哪有这样的道理？”

司昭寰全身心被沮丧与失落笼罩。

本以为许久不见，张醉只是变得比曾经冷漠。可等接了触，却发现不仅冷漠，还这样刻薄。

她抿着嘴，竭力让举止不失控，“我们……”

仅说出两个字，她再说不出其他话。咬了咬牙，抓起提包，捂着嘴离开这包厢。

门关上的瞬间，张醉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她端起酒杯，却没再喝一口。

·

当日傍晚，道场旁的休息区，风扇慢悠悠转着。林媚托着下巴，看着刚结束剑道课的张醉，半开玩笑说：“我说张总，你体力也太好了吧？我光看着就觉得累！”

张醉已经卸下面罩和头巾，运动过后，脸颊红润，闷出的汗液趁着解除束缚的一瞬，争先挥发起来，在头顶形成一圈白雾。

“不过是热身而已，林经纪人——”

林媚递给她毛巾，打断说：“别，我们还是不要持续这种令人作呕的称呼了？靠运动发泄被压抑的**，可不是健康的生活方式啊，醉醉。”

她故意掩着鼻子，略带嫌弃，“你看你，弄得一身汗味。”

“我没发泄**。”张醉反驳说，“我可不像你，有那么多**要发泄。”

林媚伸手去戳她的脸，笑说：“这怎么能叫多？你从小到大谈过恋爱没，没有吧？所以才这么紧绷。看你回国半年，除了工作就是运动，此外都没出过门。等下跟我去小白那儿吧，刚才她打电话过来喊我过去吃饭——”

她碎碎念着，“真是的，你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脸都没肉了，不好玩……”

张醉拍开她的手，带着点无奈，“姐！”

她拿起面罩和头巾，头也不回走去更衣室，留林媚在后面笑着叹气。

浴室花洒开着，温热的水珠落在身上。张醉仰起头，任由水顺着脸往下淌。

“从小打到，我谈过恋爱没？”张醉扪心自问。

她靠在浴室隔间的隔板上，侧着脸去看肩头。长发被水打湿，黏在皮肤上，原本分散的水珠，在身上汇成水流，沿着身体曲线流，滴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姐，我其实谈过恋爱……”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浴室轻声说：“就是因为谈过，才再也不想谈了。”

因为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彼此伤害。

她闭上眼，抬手捂住脸，指缝间有水珠滑落。

明明下午已经努力克制，还去练了剑道，司昭寰捂嘴离开的样子，却还是像印章一样刻在她心底，怎么都散不去。

——司昭寰，我真的分不清，你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在演戏。

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为什么还会在乎你的反应？

如果我没回国，没进入新苑，你是不是都不会来找我？

她关了花洒，水流声停止。

张醉没动。

半晌，才望着浴帘上模糊的水痕，薄唇轻启，“所以，我最讨厌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