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第10章 -010-

张醉回房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后，依着管家的话，驻足在会客室门口。

她抬手欲叩，指尖将触碰门板时，却倏地收回。

这个动作让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分明她是这个家的主人，却莫名生疏得像来做客。

她想着，做了个深呼吸，握住门把手，打开门进去。

说是会客室，实际上内里也颇为宽敞。

暮色正从落地窗漫进来，在中庭的枯山水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除了能看见庭院的景观区，还嵌着独立的洗手间，以及通往一楼的茶水间。

自父亲决定退休，携母亲前往新西兰的私家牧场颐养天年，原来的老管家也举同随行。

现管家是从前的佣人提上来的，她和两个仆人，加上张醉，便是目前这宅子里全部的常住者。

司机，厨师和园丁，通常只在有需要时才过来。

张醉一回国就一头扎进工作，早习惯了这偌大空间的寂静。

但司昭寰不是这个家的人，她凭什么能在会客室里待得那么自在？

她蹙眉看去，见司昭寰正安然陷在沙发里，眼里含笑逗着家里的猫。

小猫是乳黄色的，短毛。

它是张醉在英国捡回来的，不知是什么品种。

小猫性格温顺，站在茶几上，任由司昭寰总手指搔着脖颈，顺着她的手腕轻蹭。

张醉在对面沙发坐下，冷脸唤小猫的名字，“吵吵，过来。”

乖巧的宠物似是察觉气氛产生微妙变化，抻长腰身抖了两下，转身跳到主人身上，依偎着大腿。

“你家猫怎么叫这个名字？”

司昭寰方才已从佣人那打听过猫儿的名字，这会儿听张醉喊起来，还是忍不住笑，“听说是你从英国带回来的。怎么，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张醉低头，手掌顺着吵吵的背脊抚弄。

“没什么。”她语气平淡，“捡到它时，它饿得不停叫唤，吵死了，就随便取了这个名字。”

咬咬被摸得舒服，低低的呼噜声从喉咙里溢出。

“听起来很可爱。”司昭寰顺着她的话说，姿态放松自然。

但其实她待在这儿，已然等了将近四个小时。

期间虽有用人借着送茶点和饮料的借口前来搭话，但这种不知尽头的等待还是磨人。

司昭寰只希望，这场来之不易的平和能够延续下去。

“哪里可爱？随便什么人逗它就贴上去，连谁才是它该亲近的主人都分不清。”

张醉手轻拍咬咬的脑袋，随口嘱咐“乖，自己去玩”后，便将它抱着放到地上。

咬咬歪头观察主人的脸色，识相跑到落地窗边的老位子。

它把身体盘踞起来，安静地待着。

这话里带着似有若无地刺，司昭寰心里微微一堵。

她有些尴尬，幸好恰在这时，佣人端着新沏的茶推门而入。

茶香在暮色里袅袅散开，门扉重新合拢。

短暂静场后，司昭寰整顿心情，重启话题：“想不到隔了这么久，你家里的布置还是以前模样，没什么变化。”

“还记得那次我来，这里在办派对。那时候不觉得多大，现在一看，真是敞亮得很。”

张醉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旧事重提？

张醉眼眸微垂，望着茶汤里浮沉的叶片。

偏偏提到那一晚

那个让她活了二十多年，最愧疚的一晚。

·

司昭寰站在大宅门口，有些不敢相信。

地址是张醉给的，出租车也没将她带偏位置，门牌上的数字也分毫不差。

那么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司昭寰唇角抽动两下。

她知道张醉家境优渥，却未曾想“优渥”二字，竟有如此具象的呈现。

眼前豪宅的规制与气度，带着一种不真切的疏离感，司昭寰只在电视剧和新闻报道里见过。

她懊丧抓了抓头发，仿佛如此便能清理纷乱的思绪。

司昭寰心里纠结，却也没用，她人来都来了，从家里到这儿的车费可不便宜。

最终，还是带着几分未准备好的仓促，按响了门铃。

高中生的眼界能有多宽？就是张醉在学校最亲近的人，或许也未曾留意，亦或看不出，自己那沉稳低调的朋友，背后看似素净的书包，其实是爱马仕的高级定制。

应门的是当时的老管家，头上黑白掺在一起，看着像满头灰发，却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身上有股老派的庄重，让司昭寰无端联想旧时黑白影片里，那些古老世家忠诚的仆从。

她随老管家到二楼会客厅，说家中小姐正与友人在此举办生日小聚。

张醉迎出来时，身着一袭白色礼服。

礼服是丝绸质地的，剪裁极简，上面并无过多缀饰，仅靠流畅的线条与精良的版型，便勾勒出清隽除尘的轮廓。

灯光流转间，衣料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使得在一瞬间，与偶然降临尘世的精灵重合，不染纤尘。

司昭寰呼吸微滞，感到惊艳。

她想，张醉或许就是美好与圣洁的代名词。

“昭寰，你来了。”张醉看到她，眼眸倏然亮起。

司昭寰拘谨地应了一声。

张醉伸手轻轻拉着她，将她带去父母跟前，温声介绍：“爸爸妈妈，这是司昭寰，是学校里大我一届的学姐，也是我最……”

“喂！醉醉，怎么不给我们也介绍一下你的朋友？”

一道清亮嗓音打断了张醉的话。

自另一头传来，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两人看过去，只见一群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围坐谈笑，其中一人站起身，步履轻快向她们走近。

她笑着向司昭寰伸手，腕上一只银镯随之轻晃，镶嵌其上作为装饰的蓝宝石因此折射幽微冷光。

“我叫林媚，是醉醉的表姐。”

林媚目光明澈，说话直接：“你长得可真漂亮，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难不成是童星？可我好像没在屏幕上见过你。”

司昭寰被这直白的赞美弄得手足无措，下意识躲开她的视线。

这一躲，恰好撞入另一道目光。

那女孩独自静坐一隅，神情平静。看着司昭寰时，眼底却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打量，饶有兴致地、自上而下略过她全身。

女孩并未开口，可她的眼神却已昭然若揭，无声传递着壁垒分明的界限。

她瞧不起她。

司昭寰环视周遭，发现除却林媚，其余人多是类似的眼神。

张父张母虽不是严厉型家长，但到底是长辈，觉得他们在，下面的小辈放不开。见差不多了，嘱咐几句“你们年轻人好好玩，注意安全”的话，便先行离去，将空间全然给予他们。

张醉含笑点头，更深地挽住司昭寰手臂，带她到人群中心。

“他们都是我的表亲，还有几位自小相识的朋友。”

衣料贴在肌肤，司昭寰垂眸，瞥见自己身上再普通不过的T恤牛仔裤。

布料因为常年清洗，已有些泛白。

目光所及，旁人衣饰看似随意，细节处却无不彰显低调的矜贵。

司昭寰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局促。

她以为张醉口中的“小型家庭聚会”只有三至四个人，但眼下，厅内人影绰绰，不下三四十之数。

他们往来寒暄，举止间皆是从容不迫的熟稔。

出手送给张醉的礼物，也是诸如名牌钢笔，定制珠宝等东西。

一个又一个爱马仕、卡地亚、博柏利等陌生词汇于她陌生而遥远，自他们口中道出，却如谈论天气般寻常。

司昭寰捏了捏背包。

里面是她准备送给张醉的生日礼物。

但她却失去将它坦荡地拿出来，光明正大交给张醉的勇气了。

司昭寰过往十余年人生，“豪门”之于她，仅是书本与荧幕中的虚幻概念，与她的现实泾渭分明，永无交汇。

可现在，她被不由分说地卷入其中。

张醉还没出社会，所处的圈子已是如此。

那她背后那个更为广阔，被称作“上流”的世界，又当是何等光景？

年少时总觉得成长遥遥无期，初恋时，谁又会真切思虑，步入社会后彼此将成何种模样。

司昭寰觉得自己像一枚误入华美织锦的异色丝线，格格不入。

张醉站在她身边，笑盈盈向其他人介绍她。

这样的张醉，却也第一次让她感到某种无形的压力。

在舞台上，她可以短暂地扮演万丈光芒的主角。

但那须臾的辉煌，如何能与生来便佩戴头顶的桂冠相提并论。

心绪纷杂间，司昭寰不动声色松开她们交握的手，并随便寻了个借口，悄然退离这片喧嚣。

她已顾不得张醉疑惑与失落的眼神，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攥紧背包带，沿着来时的走廊快步离去。

只想快些，再快些，离开这个地方。

张醉望着她的背影，本能想追过去。

可作为派对主人，她无法任性离场。

恰时林媚和几位友人过来寻她说话，一时间，她更脱不开身了。

只得一面心不在焉敷衍，一面频频去看司昭寰消失的方向。

如果时间能倒转，张醉绝不会邀请司昭寰参加她的生日派对。

她只单纯地，想将司昭寰介绍给她身边的所有人认识。

但她没意识到，她和司昭寰之间，隔着何其遥远的距离。

司昭寰自尊心强，又敏感，难保不会多想。

隔天学校再见，司昭寰站在她面前，唇边勾起极淡的弧度，“你不觉得，我们之间的差距有点大吗？”

不等张醉回应，她笑容已敛，“没想到你真是位‘公主’。是我高攀了。”

张醉没想到司昭寰这么介意这件事。

她生于斯长于斯，身边围绕的都是同阶级的人，自幼便不曾察觉自家与“寻常”有何不同。

司昭寰眼眸黯淡，说的话酸溜溜的。

张醉本能不悦。

感情是她们两人的事，和家世有什么关系。

她脱口而出：“家境好怎么了？有钱又不是我们家的错！”

司昭寰唇角极轻微勾了下，旋即归于平直。

语气听不出波澜：“是啊，是我想太多。”

上课铃适时响起。

司昭寰向她道别，转身回了教室。

放学后，张醉习惯性看向门口，却没再见到熟悉的身影倚墙等候。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终是耐不住，这天她难得任性，直接去司昭寰班级门口堵人，却只收到对方塞来的纸条。

上面的内容被反复涂抹，字迹也潦草，只一句话清晰。

【为了将来彼此不那么辛苦，我想我们还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

这是什么意思？司昭寰要和她分手？

可她又没做错什么事情！

·

如今回想，她确实错了。

张醉那之后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家离市区那么远，每次出门都靠司机接送。

即便是乘坐校车，也只在固定站点下车，后仍需等待私家车接替，载着她驶入那片寂静的住宅区。

夜色已然深沉，司昭寰独自离开，也要走很久才能抵达主干道。

她是如何找到附近唯一一处公交站的？

张醉当时只记得不能忽视眼前的客人，却独独忘了顾及司昭寰敏感的自尊。

亦未曾察觉，她那些朋友们看向司昭寰的目光，是何等尖锐的刺激。

回想往事，张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只用沉默掩饰不安。

她端着杯子，小口抿红茶。

视线低垂，落在司昭寰的手上。

她刻意避开与对方眼神相接，只是害怕心底的波澜被一览无遗。

但这沉默却被司昭寰理所当然认定为一种对她的漠视。

她苦笑了下。

所以那天的外套，果真仅是人道主义的怜悯罢了。

司昭寰无所谓了。

这么多年，她早不奢望张醉能原谅她当年的过错。

她无意识去拨弄左手食指上的戒指，一圈又一圈，仿佛积攒勇气，酝酿今日真正想诉诸于口的话语。

“小醉，我知道你对我的印象已经停留在当初。我也不指望能回到过去的关系，我就是想，就算回不去，也不要，我想说的是——”

司昭寰心里暗骂一声。

她混迹娱乐圈这些年，早已练就玲珑口齿。

怎么一到张醉面前，就又变回当年那个站在她身边闭嘴拙舌的傻瓜！

她停顿片刻，喝口水，润了下喉咙。

再次张口，声音平稳了些：“那部戏结束了，我现在找你，也不会误解是另有所图。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别再那么紧张。”

“我明天就要进组了，大概这段时间都不在新图。上次片场你留下的衣服，我洗干净了后还给你，之后也保证不再主动出现在你面前。”

司昭寰语速渐缓，露出个尴尬的笑：“因为你似乎觉得，我的出现，只会让你觉得碍眼。”

她从身侧拿起一个纸袋，小心放在茶几上。

里面是那件外套。

张醉不自觉咬住下唇。

她这是什么意思？谁告诉她这件外套是自己的？

但她不得不佩服司昭寰的判断力。

那天在片场，她就在一旁看着。

司昭寰被铐在半空，念台词时，单薄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倔强。

透过监视器，张醉清晰地看到她布满血丝的眼里，燃烧着近乎决绝的火焰。

那火焰太过灼人，瞬间将她的心烫伤。也使得她一时间忘记不远处，那个狼狈不堪的人是司昭寰。

她看到的，只是角色本身。

张醉心里的芥蒂已然消散无踪，而当司昭寰因体力不支昏厥那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心痛。

工作人员七手八脚把人放下后，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将风衣脱下，盖在司昭寰身上。

现场一片忙乱，在场其他人只记得要尽快送人去医院，却忘了她戏服单薄，早已因剧情需要，被撕成了一条条。

稍动一下，就能看到底下苍白的肌肤。

确认司昭寰无大碍后，下属曾建议她去探望，以示关怀。

张醉拒绝了。

她说：“那种事交给她的经纪公司处理就好。我们的首要职责是确保项目顺利推进。知道她平安就够了，相比之下，我更关心拍摄进度会不会被耽搁。”

也不知这番话落在旁人耳中，会不会显得过于冷血。

但张醉宁可被认为无情，也不愿纵容自己对司昭寰流露超乎工作关系的关注。

然而眼前平整如新的外套，却无声揭露了一个事实——

她对司昭寰的关注，早在那个瞬间，已冲了破制片人与演员之间那条清晰的界限。

自司昭寰重新在她面前出现，那些属于年少的回忆便不断翻涌，连同一些不该有的旖旎遐思。

譬如此刻，司昭寰对她言辞诚恳，张醉的注意力却不受控制地被她修长的手指牵动，心绪随之起伏。

张醉知道司昭寰一紧张，就会无意识把玩手指。

但她更怀念的，还是这双手在夜幕低垂时，在她身上轻柔游走的感觉。

一寸一寸，在光洁的肌肤上，缓慢而坚定，带着不容错辨的灼热。

更能让人清晰感知到，这双手的主人，内心压抑着何等汹涌却不得不克制的**。

司昭寰见张醉对自己的剖白没反应，心里那点微弱的期望终于沉落，如同当年独自从张家出来时那般空茫。

对一个艺人来说，最大的酷刑莫过于被无视。

对于一个旧情难忘的人来说，情人不作反应，亦是同等残忍的惩罚。

司昭寰觉得自己正在承受这二者的双重凌迟。

可她不能失掉自己的风度。

勉强收拾好心情，她勾唇站起，“听你的管家说，你现在工作忙，难得回来早些。”

拿起提包，向门口走，“早点休息，不打扰你了。晚安。”

张醉依旧坐在沙发上，凝视她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种种滋味交缠在一起，像团乱麻，寻不到线头。

司昭寰走到门口，习惯性去摩挲手机。未能触到，才想起是被她放在茶几上。

转头，想回去拿，却见张醉已将手机拿起，向她走过来。

司昭寰接过，“谢谢。”

她努力维持着今天在张醉面前的最后一个微笑，同时手放在门把上。

门刚开启一条缝隙，司昭寰正要迈步，一股力忽地从身后袭来，将她猛地拉回。

下一秒，双唇覆上一层温热——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吻，如沉寂多年的火山骤然喷发。

两片柔唇在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刃，刺得司昭寰措手不及，一下穿透心脏。

张醉舌尖滚烫，几乎烧断她所有神经，连如何呼吸都忘记了。

司昭寰先前的所有举止都小心谨慎，生怕张醉误解她别有用心。

可张醉此刻又是什么意思？

她无法思考了。

疑惑仅存一瞬，司昭寰也不是青涩的高中生了，当然懂如何让这个吻变得更炽热。

她腾出双手，环住张醉的腰，紧密而毫无间隙。稍一用力，将人抵到墙边。身体紧贴，以更激烈的姿态回吻。

心跳声隆隆作响，身体难以抑制微微颤抖。

司昭寰勉强从唇齿交缠间挣脱，带着仍难平复的喘息。

张醉双眼带着迷蒙，失了焦距。她凑前去，在怀中人的额头，双颊，唇角与耳畔，洒下更多细碎灼热的吻。

就在司昭寰觉得理智也将焚烧殆尽之际，眼前人忽然清醒，抬起手，用力将她推开。

张醉低着头，眼睛被刘海挡着，只看得清唇角在抽搐。

她的话支离破碎，只能听清：“对不起……再见！”

说完，已将司昭寰推出门外，“砰”一声，门被牢牢关上。

司昭寰愣愣看着紧闭的房门，一时间懵了。

手下意识缓缓抚唇，那儿仍残留着接吻后的温度。

其余的事，她不清楚。

但她无比明白，这绝不是一个告别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