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仿佛有实质重量的黑暗,包裹着一切。
然后是无处不在的痛。
那不是刀剑砍劈的锐痛,而是一种从五脏六腑深处蔓延出来的、钝重的、持续不断的灼烧与绞痛,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着他的经脉,又像是胸腔里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那片灼热的区域,带来更深一层的痛苦。毒酒“鸠羽”的效力,正如其名,缓慢而恶毒地侵蚀着生命。
萧绝恢复些许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冰冷、潮湿、带着浓重霉腐气味的粗糙草垫。然后是手腕脚踝上沉重的、硌入皮肉的铁链冰凉触感。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低矮、渗水的石质穹顶,和从极高处一个小小的、被铁条封死的透气孔透进来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天光。
这里不是天牢正监,而更像是宫廷深处某个早已废弃、用来处理“特殊”囚犯的秘密地牢。寂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的滴水声,和他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他试着挪动身体,剧痛立刻如潮水般涌来,喉咙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上口腔。他侧头,“哇”地吐出一口发黑的、带着血块的血,溅在肮脏的草垫和地面上,散发出更浓的铁锈和**混合的气味。
身体虚弱得不可思议,每一次心跳都显得沉重而艰难。他躺了回去,望着那片模糊的穹顶,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涣散。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痛苦是永恒的刻度。
送饭的是个哑巴老太监,每日一次,从牢门下端一个狭窄的活板门推进来一个粗陶碗和一碗浑浊的水。食物是馊的,水是脏的。萧绝最初几日还会勉强吃一点,以维持体力,但毒伤的折磨和极度的虚弱让他很快连吞咽都变得困难。他开始呕吐,呕出黑色的血和未消化的食物残渣。高烧反复发作,冷热交替,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囚衣,又在阴冷的地牢里迅速变得冰凉,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
在清醒的间隙,在剧痛和高烧带来的混沌幻觉中,他的一生像走马灯般在眼前轮转。
母妃倒下时那片刺目的白,和青石地上蜿蜒的酒渍。
白虹消失在风雪中最后的回眸,和那截染血的黑色布条。
北境二十年风霜,铁甲上的寒光,同袍们染血的脸。
柳如是漂浮在冰冷河水里青白的面容,和手中紧握的白玉梅花簪。
还有……苏挽月。
红烛下她沉静抬眸的眼。
听雪阁中她饮尽那杯酒时决然的神情。
宫变之夜,她撞入他怀中时身体的温热和重量,鲜血染红彼此的触感,以及她昏迷前,唇边溢出的那两个破碎的音节……
“玄七……”
“萧墨……”
皇帝嘲弄的大笑和冰冷的话语再次在耳边炸响:“她自然是朕的人……是朕手中最锋利、也最美的那把刀……”
每一帧画面,每一句言语,都像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残破不堪的神经。
恨吗?当然。恨皇帝的冷酷,恨太子的阴毒,恨这囚禁他、折磨他的一切。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空洞。仿佛支撑了他二十年的那根名为“复仇”的脊梁,在承天殿前被彻底抽走了,只留下一具被毒药和痛苦蚕食的、行尸走肉般的空壳。
他曾以为手握兵权,蛰伏隐忍,便可掌控命运,报仇雪恨。到头来,却连身边最亲近(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人是人是鬼都分辨不清,落得如此可笑又可悲的下场。
靠近他的,予他温暖的,终将失去,或背叛。
母妃,白虹,柳如是……苏挽月。
这诅咒,果然应验得如此彻底。
他躺在冰冷的草垫上,望着那点微光在透气孔处移动,从明亮到暗淡,再到完全消失,周而复始。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眼窝深陷,皮肤苍白中泛着中毒的青灰。咯血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开始不再进食,只是偶尔喝一点水。求生的意志,在那巨大的荒谬感、背叛感和无休止的痛苦折磨下,渐渐熄灭。死亡,似乎成了唯一的解脱。
在某个高烧昏沉、半梦半醒的深夜,他仿佛看到了母妃,依旧穿着那身素白衣裙,远远地站在一片白光里,温柔地看着他。他也看到了白虹,黑衣如旧,眼神沉静。她们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样看着他。
然后,他看到了苏挽月。一身嫁衣,站在红烛光影里,静静地看着他,眼眸深如古潭。
“你……”他发出模糊的呓语,“到底……是谁……”
幻影没有回答,悄然消散。
他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直到再次咳出黑血,才无力地瘫倒,意识沉入更深的黑暗。
与此同时,在皇宫另一处戒备森严的偏僻宫苑里。
苏挽月肩上的箭伤已被处理,但那一箭伤及肺叶,失血过多,加上心绪震荡,让她也一度在生死线上徘徊。皇帝派了太医,用了最好的药,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要确保这把“刀”还能有用。
她醒来后,面对的便是皇帝冰冷而充满审视的目光。
“你做得很好。”皇帝坐在椅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那一箭,让他彻底乱了方寸。虽然你没死,有些可惜,但也算功过相抵。”
苏挽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她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好好养伤。”皇帝站起身,走到门边,顿了顿,“伤好之后,朕另有安排。靖北王府余孽未尽,或许……还用得上你。”
门关上,室内恢复寂静。
苏挽月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缠满绷带的肩头。剧痛依旧清晰,但更痛的,是心口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空洞。
她闭上眼,宫变之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萧绝染血却依旧挺直的背影,他回头看到她时的震惊,弩箭破空的尖啸,自己扑上去时决绝的念头,箭矢入体的剧痛,他怀抱的温暖和颤抖,以及……自己昏迷前,那不受控制溢出的、混杂着任务编号和皇帝名字的呓语。
她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又信了多少。
皇帝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是朕手中最锋利、也最美的那把刀。”
是啊,一把刀。从她被挑选出来,接受严苛训练,被赋予“苏挽月”这个身份和任务开始,她就是一把刀。锋利,美丽,没有自我,只有使命。
可为什么,在听雪阁他对她说“王府或许不再安全”时,她的心会悸动?
为什么,在宫变之夜看到他身陷绝境时,她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甚至想都没想就替他挡下那支箭?
为什么,此刻想起他可能已经饮下毒酒、或正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承受折磨时,她的心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那些在王府里看似平淡却真实的日常,他偶尔流露出的复杂眼神,柳如是死后他在书房痛苦的嘶吼……这些点点滴滴,像水滴石穿,早已在她这把“刀”冰冷坚硬的外壳上,凿出了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痕。
直到生死关头,直到皇帝冷酷地将一切挑明,她才惊觉,那些裂痕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早已悄然生长,盘根错节,再也无法忽视。
她是一把刀,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对着本该刺穿的目标,生出了不该有的、属于“人”的情感。
这是背叛,对皇帝的背叛,也是对自身使命的背叛。
更是……绝望。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在皇帝眼中,她始终只是一件工具。工具用完了,或者有了瑕疵,下场会是什么?柳如是,或许就是前车之鉴。
养伤的日子里,她异常沉默。皇帝的人监视着她,她也知道。她按部就章地喝药,休息,仿佛真的在认真恢复,准备接受下一个任务。
只有夜深人静时,她会从枕下摸出那枚曾经属于白虹的、边缘烧焦的黑色布条——这是她在王府时,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在萧绝书房外拾到的,当时只觉得这布条质地特殊,隐约有药草味,便暗中留下,后来渐渐猜到可能与那位传说中的女刺客有关。布条冰凉粗糙的触感,仿佛在提醒她另一个女子的悲剧,也仿佛在映照她自己可能的结局。
她不能再做一把等死的刀。
伤情稍稳后,皇帝召见她,果然下达了新的指令:利用“靖北王妃”的身份和之前的“功劳”,设法接触可能残存的北府军旧部或萧绝的心腹,套取情报,必要时可协助“清除”。
苏挽月垂首领命,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
走出殿门,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宫墙角落、树木阴影。那些监视的目光如影随形。
她知道皇帝不会完全信任她,尤其是在她“意外”为萧绝挡箭之后。下一个任务,很可能本身就是试探,或是为她准备的另一个陷阱。
她没有回头路。要么继续做一把随时可能被丢弃的刀,要么……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决绝。
她开始利用旧日经营的关系网——那些皇帝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的,她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发展的,或本就是“玄七”这个身份预留的联络渠道。她传递出一些半真半假、符合皇帝期望的消息,以换取有限的信任和活动空间。同时,她用只有极少数人才懂的暗语和方式,尝试寻找萧绝被关押的地点。
过程极其艰难,步步惊心。她必须表现得像个忠实的工具,又要暗中进行背叛。每一次传递消息,每一次接触线人,都像是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终于,在萧绝被囚禁大约半个月后,她通过一个在慎刑司当差、早年曾受她恩惠的老宦官,得到了一个模糊的方位——皇宫西北角,靠近冷宫的一处荒废多年的旧地窖。
消息无法确认,风险极大。但她没有时间了。皇帝给她的“新任务”期限将近,而萧绝……她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在一个没有月亮、风急云厚的深夜,苏挽月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将长发紧紧束起。她没有带太多东西,只将那枚黑色布条贴身收好,袖中藏了那支内藏利刃的乌木簪,以及一小包从太医那里设法弄来的、可能缓解毒伤疼痛的药剂(聊胜于无)。
她避开了明处的守卫,利用对宫廷暗道的熟悉(这也是“玄七”受训内容的一部分),在阴影中潜行。风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声。途中遇到了两拨巡逻的侍卫,她利用地形和夜色,险之又险地避开。
越靠近西北角,守卫越稀疏,但环境也越发荒凉破败。断壁残垣,荒草丛生,夜枭的啼叫更添阴森。她按照老宦官描述的模糊特征,在废墟中仔细搜寻。
终于,在一处半塌的假山石后,她发现了一个被藤蔓和碎石半掩的、向下延伸的石阶入口。入口处有新鲜的泥土拖拽痕迹,还有淡淡的、混合着霉味和血腥气的异味飘出。
就是这里了。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入口深处一片死寂。
她拔出乌木簪,轻轻拧动机关,弹出一截寒光闪闪的细刃。然后,她撩开藤蔓,沿着湿滑陡峭的石阶,一步步,悄无声息地,向下走去。
石阶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包着锈蚀铁皮的本门。门上有锁,但锁孔有新鲜划痕。门缝里透出极其微弱的光,和更浓烈的腐臭与血腥味。
苏挽月的心跳得很快。她贴近门缝,向内望去。
里面是一间不大的石室,只有墙角一盏如豆的油灯提供着昏黄摇曳的光线。地上铺着潮湿腐烂的草垫,一个人影蜷缩在上面,背对着门,一动不动。那人衣衫褴褛,几乎不能蔽体,露出的皮肤苍白消瘦,骨节嶙峋,上面布满污迹和疑似血痂。长发散乱纠结,遮住了面容。
但那个背影的轮廓,那即使濒死也依稀可辨的孤绝线条……
是萧绝。
苏挽月只觉得一股酸涩的热气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压住。她环顾四周,门口并无守卫——或许皇帝觉得,一个身中剧毒、关在这种地方的人,根本无需看守。
她深吸一口气,将细刃插入锁孔,凭着受训时学到的技巧,小心拨动。锁簧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开了。
她轻轻推开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在死寂的地牢里格外清晰。
草垫上那个蜷缩的人影,似乎被这声音惊动,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苏挽月闪身入内,反手将门虚掩。她握着簪刃,一步步走近。
油灯的光将她自己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和那个蜷缩的人影身上。
萧绝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试图转过身来。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发出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他终于侧过身,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逆光站在他面前的人影。
视线模糊,光影晃动。他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看到一个纤细的、笼罩在昏暗光线中的轮廓,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反光的东西。
是皇帝派来赐死的人吗?还是太子来看他最后凄惨的模样?
也好。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或解脱的笑,却连牵动面部肌肉的力气都没有。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他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听到的、清泠悦耳、此刻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沙哑与颤抖的声音:
“王爷……”
萧绝浑浊的、死寂的眼眸,倏地睁大了一些。
那轮廓……那声音……
逆着光,那身影又走近了两步,微微俯身。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她的脸庞——苍白,消瘦,眉眼间带着疲惫与风霜,但那双眼睛……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此刻正深深地看着他,里面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痛楚、庆幸、决绝,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温柔。
是苏挽月。
竟然是她。
不是幻觉。
萧绝怔怔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怎么找到的?她来干什么?是皇帝新的阴谋?还是……
无数疑问和警惕本能地涌起,但身体和精神的极度虚弱,以及内心深处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渴望,让这些念头只是浮光掠影般闪过,并未凝聚成清晰的思维。
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手中那支闪着寒光的簪刃——那曾是她新婚时戴过的发簪。
是来杀他的吗?用他曾经怀疑过的、属于她的“刀”?
也好。死在她手里,总比烂在这污秽之地,或死于无名狱卒之手,要好得多。
这个念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平静。
于是,他躺在冰冷的、散发着腐臭的草垫上,对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逆光中显得有些不真实的脸,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苍白,破碎,却奇异地带了点孩童般的纯粹,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解脱的轻松。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哑地、几乎无声地,说出了那句话:
“王妃……”
“……现在,只剩你和我了。”
话音落下,他清晰地看到,苏挽月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层水光迅速漫上她总是沉静的眼眸,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手中的簪刃,“叮”一声轻响,掉落在地上。
然后,她在他面前跪坐下来,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将他冰冷、消瘦、污秽不堪的身体,轻轻揽入了自己怀中。
她的怀抱并不温暖,甚至有些冰凉(地牢的寒意和紧张让她体温下降),却带着一种真实的、活人的柔软和气息。
萧绝僵硬的身体在她怀中微微颤抖了一下。那冰冷的、带着清冽气息的怀抱,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刺破了他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
他闭上眼,将脸埋在她肩头(避开了她受伤的那侧)。鼻端是她身上熟悉的、混合着药味的冷梅香,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她自己的气息。没有算计,没有伪装,只有此刻真实的、绝望中的相拥。
铁链的冰冷,草垫的腐臭,身体的剧痛,毒伤的灼烧……一切仿佛都暂时远离了。
世界缩小到这方寸之地,缩小到两个人紧紧依偎的体温之间。
“嗯。”他听到她在他耳边,用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轻轻回应。
“我在。”
再没有多余的话语。所有的试探、猜忌、背叛、算计、仇恨、痛苦……都在这一刻,在这肮脏绝望的囚笼里,被这无声的拥抱和简短的对话,悄然融化,或是被暂时封存。
只剩下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绝对的黑暗与绝境中,抓住了彼此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温度。
地牢外,风声呜咽。
地牢内,油灯如豆,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微微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