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光阴,足以让少年长成参天巨木,也让仇恨在心底沉淀为最坚硬的顽铁。
当靖北王萧绝的仪仗穿过朱雀门,踏入阔别二十载的皇城时,整座京城都为之侧目。没有绵延数里的华丽车驾,没有笙歌开道的喧闹排场,只有一队沉默的、身着重甲、跨着北地健马的亲卫,簇拥着中间那辆形制古朴、甚至带着风霜痕迹的黑漆马车。马蹄铁叩击着平整的青石御道,发出整齐划一、沉甸甸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是敲在人心上,与京城惯有的浮华靡软格格不入。
马车在皇极殿前广场停下,亲卫肃立如林,唯有寒风卷动他们玄色披风的一角,露出内里暗沉如血的衬里。
车帘掀开,一身戎装的萧绝跨步而下。
没有换乘轿辇,没有更衣熏香。他就这样,穿着一身边军制式的明光铠,甲叶上甚至还残留着未能完全擦拭干净的、深深沁入金属纹理的暗红污渍——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北境风沙与硝烟共同侵蚀的痕迹。铠甲并不崭新,多处有刀劈斧凿后修补的凹痕,肩吞兽首缺了一角,胸前的护心镜边缘也有细微的裂纹。这身装束,与金碧辉煌、玉阶丹陛的皇极殿形成了刺眼到极致的对比。
他抬头,望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殿宇飞檐,琉璃瓦在冬日的惨淡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二十年前,他跪在这里,求一个远走的机会;二十年后,他站在这里,带着一身洗不净的血与风霜,和足以让龙椅震颤的赫赫兵威。
他迈步,踏上通往大殿的汉白玉台阶。铁靴与玉石碰撞,发出清晰而孤寂的“铿、铿”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铠甲摩擦的细响,混杂着他平稳却深沉的呼吸,构成一种无形的、充满压迫感的节奏。
殿内,正为北境大捷举行庆功宴。或者说,是为安抚与震慑这位功高震主的亲王而设的宴会。丝竹管弦,舞袖翩跹,珍馐美酒的香气几乎要溢出殿外。文武百官分列两旁,衣冠楚楚,言笑晏晏,一派帝国中枢的盛世气象。
当那道裹挟着北境寒风的玄甲身影,逆着光,一步步踏入温暖如春、光影流丽的大殿时,所有的声音——乐声、笑语、交谈——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或惊愕,或忌惮,或探究,或鄙夷,如同实质的箭矢,齐刷刷钉在萧绝身上。他恍若未觉,目光平视前方,穿过长长的、铺着猩红织金地毯的中央通道,直直投向御阶之上,那端坐于九龙金漆宝座中的身影——他的父皇,当今天子萧琰。
二十年不见,皇帝老了许多,面皮松弛,眼袋下垂,但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此刻正半眯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阶下这个几乎陌生的儿子。指尖,一如既往地,缓慢捻动着一串油光发亮的紫檀佛珠。
太子萧琰,坐在御座下首左侧,年过四旬,保养得宜,面皮白净,留着精心修饰的短髭。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剔透的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他看向萧绝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评估,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属于胜利者对潜在威胁的冰冷敌意。
萧绝在御阶前九步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合乎君臣之礼,又带着一种隐隐的、不屈的张力。他单膝跪地,铁甲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儿臣萧绝,叩见父皇。北境既定,儿臣奉旨回京,缴还节钺。”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殿内残余的寂静,带着北境风雪磨砺出的沙哑质地,却无半分情绪起伏。
皇帝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惯常的、属于帝王的中正平和,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皇儿平身。二十年戍边,劳苦功高,为我大雍屏障,辛苦了。赐座。”
“谢父皇。”萧绝起身,并未走向为他预留的、靠近御阶的尊贵席位,而是依旧站在原地。他抬起头,目光与皇帝相接。那一刻,殿中诸人仿佛感到一股无形的寒流掠过。
“儿臣确有一事,斗胆于御前恳求,望父皇恩准。”
来了。
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这位煞星般的王爷,刚回京就要提要求?是请封赏?是为部下讨爵?还是……
皇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哦?皇儿但说无妨。你之功勋,朕自当褒奖。”
萧绝再次躬身,姿态恭敬,语气却斩钉截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响彻大殿:
“儿臣别无他求。唯请父皇开恩,赐婚于潇湘阁苏挽月苏娘子,为儿臣正妃。”
“……”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轰”的一声,殿内如同炸开了锅!
“什……什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宗正猛地起身,手指颤抖地指向萧绝,“靖北王!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正妃?你要娶一个……一个风尘女子为正妃?!荒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殿下!万万不可啊!”一位御史大夫几乎要捶胸顿足,“此乃有辱天家体统,玷污皇室清誉!殿下战功彪炳,何患无妻?世家贵女,才德兼备者众,岂可……”
“苏挽月?可是那位‘一曲红绡不知数’的花魁?这……成何体统!”
惊愕、愤怒、鄙夷、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文官们痛心疾首,武将们面露惊诧与玩味,宗室皇亲们脸色铁青。所有人都觉得这位靖北王疯了!手握重兵,声望正隆,却自毁长城,要做这等自绝于朝堂、自污名节的蠢事?
太子萧琰的指尖在夜光杯上轻轻摩挲,嘴角那抹玩味的笑容加深了,眼中却掠过一丝精光。他看向御座上的父皇。
皇帝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神情波动。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捻动佛珠的速度加快了些许。他盯着阶下跪得笔直、甲胄染血的儿子,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那身冰冷的铁甲,看进他内心深处。
这要求太出乎意料,太不合常理。是真心迷恋美色?是故意自污以求自保?还是……某种更深的、他尚未看透的算计?
大殿内喧哗不止。萧绝却像狂风暴雨中的礁石,岿然不动,只是维持着躬身请命的姿势,沉默地施加着无形的压力。那身染血旧甲,此刻成了他无声的宣言和盾牌——一个在边关出生入死二十年的武将,行事粗野,不循礼法,似乎也……说得过去?
许久,皇帝抬了抬手。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
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肃静。”他再次看向萧绝,目光复杂难明,“绝儿,你……当真欲娶此女为妃?可知此事关乎天家颜面,非比寻常。”
萧绝抬头,目光平静无波:“回父皇,儿臣心意已决。苏娘子于儿臣有恩,且品性高洁,非寻常风尘可比。儿臣戍边二十载,枕戈待旦,不知‘体统’为何物,只知恩怨分明,言出必践。恳请父皇成全!”他将“戍边二十载”、“枕戈待旦”咬得略重,与其说是恳求,不如说是隐晦的提醒。
皇帝沉默了。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佛珠捻动的声音“嗒、嗒”作响,敲在每个人心上。
太子萧琰忽然轻笑一声,开口道:“父皇,七弟(萧绝行七)常年在外,性情率直,重情重义,倒也是真性情。只是这正妃之位……”他话留一半,看向皇帝。
皇帝的目光在萧绝坚定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又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疲惫的冷意。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这个儿子,终究是养不熟的了。也好,一个沉溺美色、自毁名声的王爷,总比一个深不可测、手握重兵的将军让人放心。
他慢慢靠回龙椅,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
“也罢。”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靖北王功在社稷,戍边辛苦。既有所求,朕——岂能不允?”
“岂能”二字,被他微微拖长了音调,其中蕴含的复杂意味,让不少老臣心头一凛。
萧绝深深叩首:“儿臣,谢父皇隆恩!”额角触地,无人看见他眼底瞬间闪过的、冰冷如刃的锐芒。
“拟旨。”皇帝不再看他,对身边的秉笔太监吩咐,“册封潇湘阁苏挽月为靖北王正妃,择吉日完婚。一应礼仪,交由礼部与宗正寺酌情办理。”“酌情”二字,又透着一股轻慢。
“退朝吧。”皇帝似乎倦了,挥了挥手。
一场惊涛骇浪,以这样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暂时平息。
圣旨传出宫门,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京城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听说了吗?靖北王要娶那个潇湘阁的苏大家为正妃!”
“我的天爷!这……这王爷是打仗把脑子打坏了吗?”
“嘿,你懂什么?美人谁不爱?何况是苏挽月那等绝色!王爷也是男人嘛!”
“糊涂啊!正妃!那是要上玉牒的!以后子嗣……唉,皇室颜面何存!”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权贵府邸,到处都在议论这桩惊天动地的婚事。惊愕、嘲笑、惋惜、鄙夷、好奇……种种情绪交织。靖北王萧绝,这位刚刚带着无上荣光归来的战神王爷,瞬间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只不过这次,是与香艳、荒唐、自毁前程紧紧联系在一起。
潇湘阁。
即便是在白日,这座京城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也透着一股慵懒的静谧。楼阁精巧,曲径通幽,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淡淡的、昂贵的合香气味,混合着脂粉与墨香。
三楼最里间,是一处临水的小轩,推开雕花木窗,便能看见一小片结着薄冰的池塘和几株姿态遒劲的老梅。这里是苏挽月的住处,不接待寻常客人,陈设清雅得不像欢场,倒像书香门第千金的闺阁。
苏挽月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襦裙,外罩浅青色半臂,乌黑的长发只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面前铺着一张宣纸,她执笔悬腕,正临着一本帖。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肌肤莹润如细瓷,长睫如蝶翼,在眼底落下浅浅的阴影。整个人沉静得像一幅工笔仕女图,只有笔下流畅而富有风骨的墨迹,透露出内里的不凡。
丫鬟小莲脚步急促却轻巧地走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惊惶与激动,附在她耳边,低声快速地说着什么。
苏挽月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一滴饱满的墨汁,从笔尖悄然坠落,在刚刚写好的一个“静”字旁边,晕开了一小团浓黑的污迹。
她缓缓放下笔,指尖微微蜷起,搭在冰凉的紫檀木笔杆上。目光落在那个被墨迹污染的“静”字上,久久没有移动。
窗外有寒风掠过,吹动檐角细小的冰凌,发出极轻微的、碎玉般的声响。池塘的薄冰反射着冷白的天光。
小莲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许久,苏挽月才极轻、极缓地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冰冷的池塘和寂寥的老梅枝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却似有极幽微的波澜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知道了。”她开口,声音如常,清泠悦耳,听不出丝毫异样,“准备接旨吧。”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过案上那张染了墨渍的纸,然后,将其慢慢团起,丢进了一旁取暖用的、烧着银丝炭的精致小铜炉里。
纸张蜷曲,焦黑,腾起一缕细弱的青烟,转瞬即逝。连同那个未写完的“静”字,一同化为了灰烬。
铜炉里的炭火,兀自散发着橘红色的、温暖的光。映在她沉静的瞳孔里,却照不进那一片深邃的幽暗。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只是不知,等待她的,是新的囚笼,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