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带着讥诮的“揣摩”落地,空气仿佛都凝成了冰碴。
沈清弦清晰地看见顾琛眼底翻涌的恶意,像淬了毒的冰棱,扎得他耳膜嗡鸣,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起僵冷的痛意。他脸颊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沉静温和的眸子,此刻映满了猝不及防的受伤和难以置信。
顾琛迎着他的视线,下颌绷紧,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几乎要冲破胸腔。他刻意忽略了沈清弦眼中那抹刺目的痛色,近乎粗暴地一把抓过那本深蓝色笔记本,指尖与沈清弦冰凉的指尖擦过,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颤栗。他不再看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将笔记本像丢弃什么脏东西一样,随手塞进了桌洞。
动作利落,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
沈清弦僵硬地坐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冻结在血管里。顾琛那句话,连同他毫不留恋的背影,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不见血,却痛彻心扉。周围隐约投来的探究目光也变成了细密的针,扎在他裸露的神经上。他垂下眼,盯着物理书上扭曲的电路图,那些线条仿佛活了过来,缠绕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窒息感铺天盖地。
剩下的课,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时间的流逝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像是赦令。沈清弦几乎是立刻开始收拾书包,动作快得有些仓促。他不敢看向斜后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或者说,是那道视线刻意缺席所带来的、更令人难堪的空洞。
他背着书包,快步走出教室,将那些无形的冰刺和窃窃私语甩在身后。
顾琛看着那道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逃离的背影,眸色沉郁。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书本,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直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站起身,目光落在自己刚才塞进桌洞的笔记本上。
停顿了几秒,他最终还是伸手,将它拿了出来,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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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房门隔绝了外界。
沈清弦卸下了所有强撑的镇定,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面。食堂里顾琛冷漠的侧脸,课桌上那本被粗暴对待的笔记本,还有那句刻骨的“揣摩”……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心脏传来一阵阵细密而尖锐的收缩痛。
他闭上眼,将脸埋进膝盖。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不想理会,可那震动执着地持续着。他深吸一口气,摸出手机,屏幕上是周正的名字。
犹豫了一下,他划开接听。
“喂,沈清弦?”周正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和关切,“你……没事吧?今天中午在食堂,还有下午……”
“我没事。”沈清弦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刻意伪装出的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周正叹了口气:“顾琛他……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这两天怪怪的。今天中午是他叫我们过去坐的,我还以为你俩……”
“我们没什么。”沈清弦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无力辩解的倦怠。
周正似乎听出了什么,没有再追问,只是转而说道:“周末我们篮球队和七中有场练习赛,你来吗?散散心也好。”
沈清弦本想拒绝,但想到空荡荡的周末,想到可能会无休止沉浸在低落情绪里的自己,他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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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体育馆内人声鼎沸,充斥着篮球撞击地面、球鞋摩擦地板和观众呐喊的混杂声响。
沈清弦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顾琛穿着红色的球衣,奔跑、跳跃、抢断、投篮,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爆发力和某种压抑的躁动。他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吸引着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看台上不少特意来看他的女生。
沈清弦静静地看着,心里五味杂陈。这样的顾琛,熟悉又陌生。
比赛进行得很激烈,终场哨声响起时,顾琛所在队伍以微弱优势获胜。队员们欢呼着围拢在一起,看台上的观众也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喝彩。
沈清弦看着被队友簇拥着的顾琛,汗水浸湿了他的发梢,顺着冷硬的下颌线滑落。他微微喘息着,脸上却没什么胜利的喜悦,眼神依旧沉沉的。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生拿着一瓶水,快步跑下了看台,径直朝着顾琛走去。
是林薇。
她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将水递向顾琛,似乎在说着祝贺的话。
场边不少人的目光都聚焦过去,带着暧昧和起哄的意味。
沈清弦的心骤然缩紧,指尖下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众目睽睽之下,顾琛没有立刻去接那瓶水。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极快地扫过沈清弦所在的角落,随即,他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向前微微倾身,靠近了林薇。
距离近得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廓。
从沈清弦的角度看去,那是一个极其亲昵的姿态。
他听不清顾琛对林薇说了什么,只看到林薇的脸颊微微泛红,带着点娇嗔地瞪了顾琛一眼,然后将水硬塞到他手里。
顾琛接过了水,没有喝,只是捏在手里。
——他看到了。顾琛知道沈清弦在那个角落,他是故意的。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沈清弦的心脏。一股尖锐的疼痛猛地窜起,迅速蔓延至全身,比在食堂时更加猛烈,带着一种被公开凌迟的羞辱感。他站在看台的阴影里,指节捏得青白,身体细微地颤抖着。周遭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跳动,带着令人窒息的痛楚。
他再也无法待下去,转身,近乎仓皇地逃离了这片喧嚣之地,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因此,他也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顾琛脸上那刻意营造的、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骤然褪去。他猛地直起身,拉开了与林薇的距离,眼神晦暗地看向那个瞬间空荡的角落,捏着水瓶的手指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明明该痛快的。
他成功地用最伤人的方式,反击了沈清弦之前因林薇而起的“在意”。
可当沈清弦真露出那种仿佛被彻底抛弃、痛彻心扉的表情时,顾琛却觉得喉咙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堵住了,胸口闷得发痛,连刚刚剧烈运动后的喘息都变得困难起来。那瓶来自林薇的水,此刻握在手里,冰凉滑腻,只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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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顾琛冲完澡,带着一身未散尽的水汽靠在床头。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伸手,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指尖抚过封面,停顿了片刻,他才缓缓翻开。
那一页,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顾琛”两个字,再次撞入眼帘。字迹从最初的工整,到后面的凌乱潦草,仿佛执笔之人内心从困惑到无措,再到某种压抑不住的汹涌情感的全程记录。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处停顿下来。
那里,有两个并排的“顾琛”,墨迹格外晕染开,形成一小片模糊的深蓝色痕迹。
不像是不小心划到,更像是……水滴落上去,迅速氤开字迹留下的印记。
写这名字的人,曾在这里落下一滴泪。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顾琛猛地合上了笔记本,发出沉闷的声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股堵了他一整晚、甚至好几天的郁气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交替闪现着沈清弦苍白的脸、通红的眼尾、离开食堂时单薄的背影,以及今天看台上那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面容和青白交错的指节。
烦躁、懊恼、心疼、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操!”
他低咒一声,猛地伸手扯下脖子上的银色颈链,用尽全力狠狠扔向墙角!
细链承受不住这股蛮力,应声断裂。
银链坠子撞击在墙壁上,又弹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琛喘着粗气,眼神阴鸷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墙面。
几秒后,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地板那枚小小的银色坠子上。
坠子因为撞击,外壳竟然松脱开了一条缝隙,里面似乎……夹着东西。
他拧紧眉头,下床,走过去弯腰捡起。
当他用手指捏住那从坠子缝隙里露出的、极其微小的照片边缘,小心翼翼地将它完全抽出来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那不是一张。
是两张,被精心地叠放在一起,塞进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第一张,照片已经有些微微泛旧,边缘磨损。画面里,是十五岁的沈清弦,夏日的树荫下,他趁着身旁少年闭眼小憩时,偷偷凑过去,嘴唇轻轻印在对方的侧脸上。被亲的少年,眉眼依稀能看出是更青涩些的顾琛,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纵容的笑意。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第二张,照片很新,明显是最近拍的,甚至可能就是昨天。背景是食堂嘈杂的人群,焦点对准了那个端着餐盘、正要转身离开的沈清弦。他低垂着头,看不清全脸,但那清晰无比捕捉到的、微微泛红的眼尾,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难过。
顾琛捏着这两张照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上沈清弦泛红的眼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雕像。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将他眼底那翻江倒海般的震惊、茫然和无处遁形的痛楚,照得清晰无比。
断裂的银链静静躺在他的脚边,闪烁着冷冽而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