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您要的身契都在这了。”萤文走进卧雪斋,微微欠身,随后将手中木匣放至崔寻雁面前的桌案上。
她手指在卡扣部位轻轻一碰,伴随着一声脆响,木匣应声打开。
崔寻雁这才从账本中抬头,只见眼前的木匣内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沓身契,皆是府内奴仆所有。其中有十几张身契被单另放置,是府中能接触到印鉴的人的。
“都准备好了?”崔寻雁将手中的兼毫毛笔搁下,揉了揉眼睛,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肩颈,轻声问道。
“姑娘放心,府中管事皆已在前院候着,只等姑娘过去了。”萤文恭敬答道。
这几日,府中飞速成长的人不止崔寻雁一个,萤文和崔振羽都成长了不少,尤其是萤文,在人前总是一副沉稳自持的模样,
崔寻雁“嗯”了一声,拿出上面那十几张身契粗略扫了一遍,问道:“全叔还没有回来吗?”
“是,午时还未交出账本的掌柜有三个,全叔已带人去接管了,算算时间,最多还要两个时辰。”
“行,我知道了。”她将手中的身契放回木匣,而后转头看向萤文,俏皮地眨了下眼,“我这边没什么问题,待会儿就全靠你发挥了。”
萤文一愣,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自家姑娘如此生动的表情了,一时竟有些晃神,“姑娘,你......”
崔寻雁却只以为她是紧张,安抚地拍了拍萤文的手,“不要怕,按提前写好的词说下去便是,说错了也有我在。”
她的声音好似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轻而易举便能抚平人心中的躁郁不安,哪怕知道崔寻雁会错了意,萤文还是感动地点了点头。
崔寻雁这才移开视线,看向下方的数十位账房先生,“诸位先生,府中有要紧事需要我亲自去处理,这里就暂且拜托给各位了,待一切事毕,我必有重谢!”
应和完他们的回话,她嘱咐斋中仆役备上餐食茶水后,便领着萤文往前院去了。
这几日,她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一个既能揪出府里内奸,又不惊动敌人的完美计策,直到今日盖忠来府,说出暗产的联络方式,一个初具雏形的计划才慢慢在心中成型,至于能不能成,那就皆看落实方式了。
此刻,暮色沉沉,前院只点了几盏灯。
崔寻雁裹着厚实的斗篷,端坐在太师椅上,时不时发出几声低咳。这对旁人来说只是微微发冷的温度,落在她身上,却已是平日秋裳难以抵挡的寒冷。
她想起那日在灵前为自己把脉的结果,倒是与原身记忆无差,是先天体弱,气血两虚之兆,且因为原身思虑过重,肝郁气滞,这才会在父亲离世的悲痛与过度操劳下离世。
她不知该以什么名字称呼身上的疾病。但通俗来讲,她的这副身体可能和林黛玉差不多,只是没有她那么严重,要是肯花时间花心思,还是有可能治愈的。
偏偏时间和精力是她目前最缺少的东西,因此也只能先维持病情不恶化罢了。
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藏进兜帽,几乎看不见血色,崔寻雁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的一众管事,眼神透露着与身体年龄不相符的沉静。
在她眼中,这群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管事脸上神色各异,有的故作镇定,有的惴惴不安,当然,也有人对她这个临时家主面露不屑。
“姑娘,人都在这了。”萤文在她耳边轻声道。
“咳咳、那便,开始吧。”
萤文敛首,抬脚上前两步,清了清嗓子。原本还有些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屏息等待着这位刚及笄的临时家主能在府中做出什么样的指示。
毕竟,今后她能不能服人,就全看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了!
可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崔寻雁并未开口,反倒是站在她侧前方的萤文发了话,“诸位也知姑娘身体不好,所以今日事由皆由我来传达。”
就算崔寻雁不开口,他们也并不能说什么。崔家嫡女身体不好是满上京都知道的事,让她发话,怕是说两句就要喘一会儿,但这种做派还是让一部分人面露轻视,毕竟谁会相信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子能坐稳这将军府的家主之位,更何况还是临时家主,迟早要换人!
萤文也不在意底下人的诸多揣测,只道:“府中境况,想必诸位早已知晓,我也不多废话。还请管事们回头通传下去,三日后,除自愿留下的几位老人和护院外,其余仆役皆遣散归家!从今日起,所有人都可去账房那儿核对账目,发放身契,念及主仆一场的情分,姑娘会另补偿给各位三个月的例钱。”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人群十分躁动,但却又顾及身旁护院和壮丁的威势不敢上前。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有一名面相憨厚的老伯浑身一震,低头掩饰着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萤文冷静地看着蠢蠢欲动的众人,等待有人发问,可良久过去,也没有谁愿意当这只出头鸟。
于是,崔寻雁开口了:“咳咳,既无人提出异议,那便这么办吧,掌事们平日操劳,自可比普通仆役多领一月的例钱。”
崔寻雁将手从袖中探出,葱白似的指尖泛红,搭在身旁侍女的手中,“萤文,我乏了。”
说罢,便在搀扶下站起身,转头离去。萤文连忙跟在她的身后,却故意比平时落下几步。
人群中窃窃私语,皆是在讨论萤文方才丢下的那颗惊天炸弹,以及该由谁去找萤文探清口风。
毕竟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将军府如今的处境,这表面的安稳只是暂时的,迟早有一天,将军府真正的主人便会出现,到时府中人的归宿就如同那儿无根的浮萍一般,不知去向。
因此,能拿回身契,领取四个月的例钱遣散归家,是目前最好的归宿。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想赌一把,赌这真正的主人能容得下他们,并给他们这些府内老人一个好的归宿。
张平便是其中一位,他站在人群中,指尖在掌心掐了又松,松了又掐。终于,在萤文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的那一刻,他忍不住了,直直追了上去。
突兀离去的身影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待看清那道身影属于谁时,他们皆是露出了或是同情或是理解的表情。
“萤文姑娘!”待跑到萤文身侧时,张平才低低唤了一声,阻住了她继续前进的步伐。
萤文站定回头,面露惊讶,“张伯?”脑中闪过诸多念头,开口却还是问道:“可是对方才的事情有什么疑问?”
张平环顾四周,将她拉至无人处,才从袖口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银票塞入萤文手中。
“张伯!你这是做什么!?”萤文眼神乱瞟,慌乱地想要将银票塞回去,可她的力气哪里比得过一个男子,银票终是进了她的口袋。
张平心中一喜,面露哀求,“萤文姑娘,可否跟小姐那边通融一下,让我继续留在府中?”
“为何?四个月的例钱可不是个小数目......”萤文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一变,“可是你那.......张伯,你也知道姑娘和公子如今处境艰难,府中人数只会越变越少的,就算这一次留得了下一次也会被遣散的......”
“萤文姑娘说得这些我都明白,可姑娘也知我家中情况,出去后我怕是难以找到活计。还请姑娘同小姐说一声,让我继续留在府中吧。”张平满脸祈求,只差将眼眶中的两道泪水糊在脸上。
萤文捏着袖中银票,艰难地点了下头。
“张平,12岁入府,为人老实本分,在府中主要负责采买,田庄收租等活计,进府已有31个年头。家中有一子一老母,其子张归年约17,在府中担任门房,是......是千金台常客。”
崔寻雁眉心一跳,总算听到些有用的东西了,“继续说。”
萤文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前年,张归在千金台欠下赌债,张平为替子偿还债款,偷盗府中器物价值百两,被将军发现。但将军念及张平为府中老仆,只将其子遣出府后便不予深究。”
“可将军常年在外,今年年初,张归被重新安排进府,改名常正,其赌债也在不久前还清,三日前,还有人看到他在千金台出入。”
萤文将手中查到的长长一段底细念完,已是汗流浃背,任谁也想不到,只是将军府的一个小小管事,便能牵扯出如此多腌臜事来。
崔寻雁沉思片刻,“我对此事倒是有点印象,现在可以确认他就是盗用府中印鉴之人了吗?”
全叔点头,“基本可以确认,以他们父子二人的例钱,不可能支持张归在千金台自由出入,更不可能还清债款,且端王当日所说的几个子弟,也都是千金台常客。”
“所以并没有证据是吗?”
全叔面露苦色,艰难点头承认。
“不急,没有证据可以创造证据,此事我已交由盖忠叔叔去办了,你安排人盯紧他,还有这几个,也全都看紧了。”她伸手点了几个人的身契,皆是这几日在府中兴风作浪,不甚安稳的几个,“不要轻易让他们出府,身契也暂时找借口扣下,至于其他人,想走的就不必强留。咳、全叔,说说那几位掌柜的事吧。”崔寻雁将手轻轻搭在膝上睡得香甜的崔振羽身上,压着声音咳了几声。
“是,午时之前没有上交账本的掌柜有三。”他一一将三名掌柜的身份、店铺的位置及经营产业报出,“我带人上门时,三名掌柜皆是以各种理由拒交账本,我便听从小姐吩咐,将产业强行接管,封存了所有账本、银钱,现已将账本送至卧雪斋,让几位账房先生先行理清。”
崔寻雁点了下头,“此事办得不错。”
“可是......”全叔的嘴唇几次张合,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心中的顾虑,最终还是没忍住说出了口,“此事这么办,怕是不妥......京中掌柜牵扯的人情往来众多,姑娘今日这般做法过于偏激,已引起不满,怕是过不了几日就会有人上门闹事,此事、不该如此重拿轻放。”
“全叔。”崔寻雁笑眯眯回道:“谁说我要重拿轻放了,我就是要让他们闹上门来,只不过不能一个一个来,得一起来。更不能只有他们来,还得别人带着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