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工通道又窄又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儿。邱意浓跟着屠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皮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屠砺掏出钥匙,打开一扇漆皮剥落的绿色铁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更浓的、属于独居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淡淡的烟草味、汗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带着点清冽的皂角气,意外地并不难闻。
房间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行军床,一张旧桌子,一把椅子,一个简易衣柜,墙上挂着几□□身比赛的奖状,用透明胶带贴着,边角已经卷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干净得近乎苛刻,每样东西都摆在最该在的位置,像军营。
屠砺径直走到水龙头前,拧开,弯腰,掬起冷水就往脸上泼,动作粗暴,水花四溅。血混着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滴落在陈旧的水池里,晕开淡红的痕迹。
邱意浓站在门口,有点无所适从。这地方太逼仄,屠砺的存在感又太强,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他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格格不入。
“有药箱吗?”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屠砺没回头,声音混着水流声传来:“抽屉。”
邱意浓走到那张旧桌子前,拉开唯一的抽屉。里面果然有个绿色的、军用的旧药箱,边角都磨白了。他拿出药箱,打开。东西倒是齐全,碘伏,棉签,纱布,胶带,还有几盒常见的消炎药,摆放得跟他这房间一样整齐。
他拿着药箱走到屠砺身后。屠砺已经关上了水龙头,正用一块看起来不算太干净的毛巾胡乱擦着脸和脖子,额前短短的头发茬湿漉漉地滴着水。
“坐下。”邱意浓命令道,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强硬。
屠砺动作顿住,从毛巾上方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惯有的审视和一点点……不耐烦?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拉过那把唯一的椅子,坐下了,背对着邱意浓。
邱意浓打开碘伏瓶,用棉签蘸饱了棕色的液体。他走到屠砺面前,蹲下身。这个角度,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屠砺脸上的伤。嘴角开裂,皮肉外翻,看着就疼。颧骨那块肿得老高,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紫红色。额角那道旧断眉旁边,也添了道新的擦伤。
他抬起手,棉签小心翼翼地靠近屠砺嘴角的伤口。
就在棉签即将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刻,屠砺猛地偏了一下头,躲开了。
邱意浓的手僵在半空。
“我自己来。”屠砺的声音硬邦邦的,伸手就要去拿他手里的棉签。
邱意浓手腕一翻,躲开了他的手。
“别动。”他皱眉,语气更沉,“你后脑勺长眼睛了?能看见在哪儿?”
屠砺不说话了,浓茶色的眼睛盯着他,里面情绪翻涌,有抵触,有戒备,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但他终究没再动,只是身体绷得像块铁板,下颌线咬得死紧。
邱意浓不再犹豫,棉签精准地按在了那道裂开的伤口上。
“嘶——”屠砺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拳头瞬间攥紧,小臂上的肌肉和青筋虬结凸起,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伤人。
邱意浓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但他手上动作没停,稳稳地、用适当的力道给伤口消毒。棕色的碘伏晕开,掩盖了血色。他能感觉到屠砺灼热的呼吸喷在自己手腕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压抑的痛楚。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棉签划过皮肤时细微的摩擦声。
处理完嘴角,邱意浓又换了根棉签,去处理额角的擦伤和颧骨的淤青。他靠得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屠砺脸上粗大的毛孔,那道断眉的每一根断茬,甚至他鼻梁上几颗浅淡的雀斑。屠砺一直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邱意浓忽然发现,这家伙的皮肤其实并不粗糙,只是常年暴露在外,显得干燥,肤色深。凑得这么近,他甚至能闻到屠砺身上那股更清晰的、混合了暴晒后的棉布、廉价皂角和一种……属于混凝土和钢铁的冷硬气息。这味道不香,甚至有点糙,却奇异地不让人讨厌。
“为什么帮我?”屠砺突然开口,声音低哑,打破了沉默。
邱意浓正在蘸碘伏的手一顿。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那张欠条?是因为那句“为我妹子”?还是因为刚才看到他被人围殴时,心里那股莫名的火气和……担心?
“顺手。”邱意浓垂下眼,继续手上的动作,语气尽量显得平淡,“总不能看着你被那帮杂碎打死。”
屠砺嗤笑一声,显然不信。“你们律师,不是最讲究明哲保身吗?”
“那也分人。”邱意浓脱口而出。说完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他妈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屠砺不笑了,抬起眼看他。那双浓茶色的眼睛在近距离下,颜色显得更深,像两潭搅浑了的浓茶,里面情绪复杂难辨。他就那么看着邱意浓,看了好几秒,直看得邱意浓心里发毛,手上动作都慢了半拍。
“看什么?”邱意浓有点恼羞成怒。
“看你嘴里能不能吐出句人话。”屠砺语气平淡,却带着刀子。
邱意浓气得想撂挑子走人,但看着屠砺脸上还没处理完的伤,又硬生生忍住了。他手下用力,棉签在颧骨的淤青上按了一下。
“操!”屠砺疼得骂了一句,眉头紧紧皱起,“你他妈轻点!”
“现在知道疼了?”邱意浓冷笑,“刚才打架那股狠劲儿呢?”
“老子愿意!”屠砺梗着脖子。
两人互相瞪着,像两只斗鸡。空气里火药味又开始弥漫。
半晌,邱意浓先败下阵来。他跟这浑人置什么气!他深吸一口气,放轻了手上的力道,继续处理最后一点伤口。
等所有伤口都涂好碘伏,邱意浓收拾药箱。屠砺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咔哒的轻响。
“谢了。”他又吐出这两个字,依旧是干巴巴的,没什么诚意。
邱意浓把药箱放回抽屉,没应声。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背对着屠砺说:“那帮人,会不会再来找麻烦?”
“来一个揍一个。”屠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
邱意浓回过头,看着他那张挂了彩却依旧桀骜不驯的脸。“下次动手前,先动动脑子。报警不行吗?”
“报警?”屠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等那帮穿皮的来了,黄花菜都凉了。”
又是这套!邱意浓那股无力感又上来了。他知道跟这人在这个问题上争不出结果。
他拉开门,外面的冷空气涌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走了。”
他迈步出去,没回头。但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走出员工通道,重新回到灯光相对明亮的地库。
坐进车里,邱意浓没有立刻发动。他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指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碘伏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屠砺的,混合着血、汗和冷硬气息的味道。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子里乱糟糟的。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和预期。
他好像,把这滩水,搅得更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