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俩闲话不久,前房有丫鬟来传报用午膳。沈老夫人身体不适,沈韶辞安顿其歇息后便自行前往。
饭桌上各种菜色齐全,还摆了几坛美酒,沈韶辞未曾在家中见过,又见三宝已伫立门外,料想是其带来的西夷果酒。
不知先前二人在正厅聊了些什么,沈父看向顾长衡的目光中倒是缓和了不少,二人相处自然融洽,沈韶辞含笑打了个招呼,坐到顾长衡身侧。
“祖母身体可还要紧?”顾长衡问道。
沈韶辞微微摇头道:“祖母受了些风寒,早早休息了,不打紧的。”
顾长衡颔首算是知晓,又示意三宝添酒,那酒坛一破,醇香浓烈的果酒香盈满屋。沈父嗜酒懂酒,一闻到这香味,当即畅意开怀,拍了拍顾长衡的肩道:“贤婿所言不虚,这酒确是名品。”
顾长衡并未因夸赞而得意,只是谦虚道:“岳丈满意,小婿那还有几坛,到时候再差人给您送来。”
父亲已上了年纪,焉能日日嗜酒,沈韶辞蹙眉稍加劝阻道:“父亲,酒多伤身,还需节制。”
沈慎闻言只是笑着打哈哈,不置可否。
但顾长衡却听者有意,随沈韶辞的话头补充道:“夫人言之有理,岳丈若是惦念这酒,不妨来顾府一聚,一来是可以见见韶辞,二来饮酒也有小婿我作陪小酌几杯。”
沈韶辞眼眸流转,落到顾长衡脸庞。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素来少神色,多威严,但今日不知是那一身深蓝锦袍所衬,还是怎的,他似是眉目缓了下去,唇角似扬非扬,总之眼底带了些许寥廓的亲和。
无论从哪种角度挑剔,他这个郎婿目前为止都是无可挑剔的。品貌佳,官职高,身世好,他待她有礼,对她的亲属亦是谦恭……除了爱。但得夫如此,已是人间小满,夫复何求?
沈慎听闻顾长衡所言,也是捻须一笑,微微颔首,是满意,也是应允。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沈家唯得一女,嫁娶而后又如何能割舍下?沈慎虽惦念沈韶辞,但碍于礼制,并不方便频繁去顾府照看。但今有顾长衡此言,便是给他日后寻了个由头,借以品酒之名,可以去时常看望女儿,沈慎心中自是宽慰不少。
而另一方面,顾长衡不惧沈家之人前去探望,某种意义上也能证明,他待韶辞,是还不错。
沈慎心中高悬的石头总算落地,又有美酒在此,自然畅饮几杯。沈韶辞以茶代酒,而顾长衡陪着沈慎喝了几杯。
不知是这西夷之酒太烈还是如何,沈韶辞余光不经意间看见身侧的顾长衡脸上已染醉醺。他是武将,难道不擅饮酒么?
沈韶辞心生疑窦,便又往顾长衡那侧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真切,顾长衡哪里只是脸颊红晕,就连素来凌厉的眸色也醉晕了不少,却依然强撑着陪沈慎又喝了一杯。
沈慎倒是神色如常,只是脸上微微带些红晕,眼明心净道:“辞儿,你郎婿怕是醉了过去。”
开始顾长衡还能陪沈慎聊聊天,喝了三四杯后,语速便渐渐放缓了,直至沈慎又端起酒拾,他已醉到没什么力气,下一秒便浑不知鬼不觉地趴在桌上了。
沈慎尚未尽兴,嘟囔道:“堂堂皇城司副使,酒量怎么才这么点?”
沈韶辞也是暗自惊讶,历来都是武将更擅饮酒,可从未见过被文臣喝倒的先例。更何况顾长衡平日里雷厉风行的一个人,此刻竟陪岳丈醉至不省人事……沈韶辞唇角上扬,此刻竟是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顾长衡这人,倒是极具反差。
沈韶辞起身没收了那一坛酒,又取下沈慎手中的酒杯:“不可贪杯。”
沈慎自知理亏,便也顺从让身边的丫鬟先将这酒存了起来,来日再饮。
沈韶辞出门招手,唤了三宝过来:“世子爷醉了,你且先扶他去我房里歇息,我去煮些醒酒汤来。”
三宝拱手应允,转身朝内走去,果然看见桌上醉得昏睡过去的顾长衡。三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平日里顾大人可是滴酒不沾,今日怎么破了戒,还喝成这般失态模样?
……
清淡的幽兰香弥漫其中,好熟悉的味道……顾长衡便是这般思索着,朦胧中睁开眼。
“夫君醒了,适才喂了一碗醒酒汤,头可还晕?我让绿漪再去温一碗醒酒汤来。”
顾长衡终于想起睡梦中那股熟悉的感觉来自于谁,他望向床侧的沈韶辞,支撑着坐直身子。
屋内的陈设陌生,床榻外置有屏风,上面是一幅精美的雅兰苏绣,屏风侧是檀木梳妆桌,桌面收拾的干净,白瓷花瓶内插了几支玉兰,房间处处透着雅致。
沈韶辞看出顾长衡眼里的打探,便解释道:“此处乃是我未出阁时所居。”
顾长衡收回目光,但起身稍稍活动,便头痛欲裂,他不由支起手撑住头。绿漪正好端着醒酒汤进来,沈韶辞接过碗,顺势便舀了一勺。
她体恤如此,但顾长衡却还不大习惯这般亲密,他抿唇哑声道:“我自己来罢。”
沈韶辞也不勉强,将碗递给顾长衡。
一碗下肚,又缓了片刻,顾长衡才渐渐恢复些气力。这一通醉酒耽搁下来,时辰也不早了,沈韶辞吩咐下去备车准备回府。
沈父送二人至门口,临别前,他还是拍了拍顾长衡的肩,说出和那日成亲时一样的话:“小女……拜托佳婿了。”
顾长衡亦回复如初:“岳丈放心,一切有我。”
顾长衡扶着沈韶辞登车,马蹄落在长街上,发出“哒哒”的声响,逐渐远去。
云栖堂。
过门那日,顾长衡便说过自己院中大小事务全权交由沈韶辞打理,只是几日过去,却未见先前院里管事的前来知会。
沈韶辞遣绿漪去向三宝打探,但嘱托道:“你莫要多言,只问他管事的是谁,此事不必惊动世子爷。”
绿漪点头,领命而去。三宝见来者是沈韶辞身边的贴身丫鬟,自然也没有隐瞒,直言说原先云栖堂的管事是英国公夫人遣来的人,名唤锦沐。
绿漪将话原封不动带回来告知沈韶辞,沈韶辞在镜前整理衣冠,轻轻哼笑一声道:“好大的威风,她既不来寻我,那我去寻她便是。”
沈韶辞今日一套碧绿衣裙搭配翡翠步摇,清丽中透着威严。云栖堂中的丫鬟小厮都住在入门左房处,沈韶辞迈步踏入时,屋内侍从几乎都在外活计,屋内并无什么人。倒是听见窗下传来隐隐的哭声,沈韶辞缓步走了过去。
“银瓶,你怎在此?”绿漪虽来府中不久,但是人事都摸得门清,一眼便认出了窗下正捂嘴抹着眼泪的小丫头。
银瓶乍然听到背后传来的人声,浑身吓得一激灵,赶忙起身,又见绿漪身旁端庄典雅的沈韶辞,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忙不迭行礼道:“奴婢见过夫人,奴婢万死,惊扰了夫人。”
沈韶辞抬手温柔地将其扶起,柔声问道:“何事在此啜泣?”
银瓶慌忙摆手,咬唇并不言语。
沈韶辞并未强逼,反倒亲切地将银瓶拉至身侧道:“若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我未必帮得上什么忙,但可许你几天假,允你回家解决。若是府内有何为难,尽管告诉我,眼下云栖堂世子爷已全权交托给我,我定还你个公道。”
沈韶辞温柔的声音极具安抚,不知不觉银瓶止住了哭泣,但却扭捏或是有什么担忧似的,不敢开口。
倒是绿漪在沈韶辞耳畔悄声细语道:“绿瓶一直都是在锦沐手下干活。”
又是锦沐,沈韶辞略微一挑眉,看来这个锦沐,她是非见不可了。
银瓶眼里闪过挣扎和痛苦,好几次努力勇敢抬起眼打量沈韶辞,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咬牙说道:“奴婢罪该万死,难辞其咎,但实在不堪再过这般生活了,今日索性都告诉夫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夫人一并将那锦沐一同治罪。”
果真和那锦沐有关,这可真是撞枪口上了。沈韶辞从袖口中掏出一方锦帕,替银瓶拭掉脸上的泪,又将那锦帕交递到她手上,柔声宽慰道:“你放心,有何不公尽管告知,我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沈韶辞的温柔与关切在这个波诡云谲的国公府实在罕见,银瓶再也忍不住哭诉起来:“那锦沐原本是主母的贴身丫鬟,前些年主母说咱世子爷屋内没个心细的丫头,便将锦沐拨到咱们云栖堂来管事。世子爷忙于皇城司事务,成亲前原本是鲜少归家的,自然也不闻府中事务,任由锦沐安排。”
“谁知锦沐中饱私囊,强行要求院中侍从给她缴银,给的多的便分配好活计,给的少的每日便负责茅厕洗衣等苦活,她若不顺便动辄打骂……至于奴婢,院内没什么人学过珠算,奴婢年幼时在药馆谋生和那老板略微学过些皮毛,便被锦沐喊来替她算账。可无论我怎么算,那锦沐都说不对,有时候她还会莫名递来几份账单,查不到出处,只叫我算进那院中开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