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城外的一处庄子。
沈砚和谢允珩坐在高位,堂下那位被买回来的女子正伏跪在地。
谢允珩满面愁容,他不擅长这些审人的活,但是要是直接交给手底下的人。
这姑娘不死也要脱层皮……
沈砚看着堂下一直不敢抬头,周身都止不住发抖的女子,抿了口茶,对着小柏耳语两句。
片刻,小柏扔了一件侍卫的外衣给这位女子。
沈砚出声,“不用跪了,起来吧,先披件衣服。”
地上的人站起来,拿着外衣往身上一裹,却是又跪了下去,不过这回没叩首就是了。
“你从何处来?”沈砚见此,只能先问,不再执着让人站着了。
也是,万一腿上有伤跪着更舒服些呢。
“会…公公子…呶…啊……民从…云…云云…君……”女子张口回答,可是口齿含糊不清,声音更是几乎撕裂,涎水顺着这勉强的答话从嘴角流下来。
眼前女子身量身段都好,容色甚至算得上清丽,而且,下意识的回答自称是——“奴婢”。
沈砚心中有了点猜想,“洛川,取笔墨来。小柏,你去看她的舌头。”
小柏上前去,那女子很是配合,没让人动手,自己就张开了嘴。
本应该是舌头的地方只剩个半截肉块,嘴里更是粘连一片,小柏看了眼,示意人闭上嘴。
“公子,她舌头被拔了一半,最近半月应当还受过吞炭刑。”
头痛爬上了沈砚额角,又是什么都查不出,他闭上眼,心中无端生出烦躁。
“阿砚,她会写字。”
沈砚赶忙睁开眼,那女子已经是捏着笔在纸上涂写些什么,字迹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女子写完,捧着纸往前爬,洛川腰间的刀立刻出鞘,横在人喉上。
纸被小柏小心翼翼接过,呈上来。
“云郡。”
“南蛮屠城,民女邹氏,逃难……”
这几个字几乎是五雷轰顶,沈砚起身,走到女子身前,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南梁云郡,为何会有南蛮人?”
邹氏被沈砚周身的冷意逼得连连后退,一边退一边磕头,咚咚作响,砖上很快就有了血迹。
沈砚心口一痛,本无意逼人,放缓了声音,“别怕,把你知道的全都写下来。”
“洛川,去取些水和点心。”
疲惫和无力交织着又渗遍人心头额间,眉头微蹙,沈砚心中暗暗自嘲,自己好像又一次被卷进了不知背后是什么的事情里。
转身,那人还在座位上坐着,看着方才邹氏写的东西。
沈砚回到位子上,眉头紧锁闭眼串着脑子里所知道的事情。
南梁地方区划也是三级,州郡县,和大周的道州县略有区分。
云郡正是南梁一处地名,在青陵南面。
南蛮有几个小国,多年来依附南梁,一直本分的紧。
怎么会突然就打起来了,而且蛮族落后,南梁再不济也不至于让人攻破之后还能被屠城。
屠城,沈砚并非从小研习帝王之术,所以他无法将这两个字简简单单看成一场战事的结果,他脑子里猛然涌现幼时所见,那些做了错事被杀的宫人。
尸体堆在车上,挤得很紧……恶心感泛上来,沈砚猛猛给自己灌了几口茶。
此女子一路逃难不去南梁皇城却北上沧州,沈砚对逃难行路远近无法估计,但他北上是一日两驿,足足用了一月还多上几天。
从云郡到沧州,用脚走,至少也要两倍之数。
她是如何撑到现在的……
庄子外,一匹骏马飞驰在山道上,马上的人后背上插了个小旗。
眼看着到了庄门口,那人高呼几声,门内众人一惊,这个传驿号,是军报。
看着邹氏的小柏直接一掌把人打晕。
洛川则是即刻动身,奔到庄子门口打开了门,那位传驿人见有人来,竟是像了却了什么一样,直愣愣从马上栽下。
洛川取了人背后小筒,而后一探鼻息,竟已经死了。
洛川折返,道:“公子。”把那个小筒呈到谢允珩眼前。
谢允珩展开里面卷成一小卷的军报,细细看了起来,沈砚眼看着人脸色一点一点变得难看。
“公子,怎么了。”沈砚出言问道。
他其实迫切想要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军报传到这里,必然和南梁脱不了关系。
谢允珩似乎是被上面的字吓呆了,半晌也没回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张纸终于递了过来,谢允珩的手似乎都在发抖,一旁洛川似乎是想出言阻拦,最终还是没开口。
“南蛮侵梁,与之盟,可图青陵江北。”
“皇子珩,速至金州,八万兵据金州,凭皇子印信即可调遣。”
“另,红热疫复现,若遇病者,杀。”
……
“质子沈砚,杀。”
这张军报上加的不是兵部印,而是玺印……天子亲令。
沈砚瞳孔震颤,一颗心如坠冰窟,手指不自觉捏紧,恐惧爬上后背,冷汗已经细细密密渗出。
当年西戎,而今南梁。
“阿砚,给我。”
谢允珩的声音冷冷的,沈砚僵硬的转过头,对上了谢允珩的眼睛。
那双平日里明亮干净的眸子,又或者是阿姐死时和自己一样悲伤的眸子,此刻里面交织变幻的情绪沈砚却读不懂了。
沈砚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兵戈相向,但这来的太快了。
初到盛京是七月,而今不过十一月,刚入冬……
谢允珩已经接过了那张军报,按理说应当是要给洛川看的,但是谢允珩直接在火上一燎。
军报很快烧成了灰,沈砚心里咯噔一下,手里把手炉抱的更紧了。
“殿下,军报里说的是什么。”洛川有些急,方才那位传驿者的死让他心里压了一块石头,眼下迫切需要一个解释。
谢允珩语气故作轻松,道:“没什么,历练历练,总归是要考考我的。”
沈砚一怔,而后很快反应过来,但是一个可怕的猜想也在脑中成型,大皇子历练被扔到军营里,刚好就碰上了强敌来犯,二皇子历练就遇上了百年大疫,王妃身故。
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
沈砚很快将这个不成形的想法抛诸脑后,眼下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命可能就在谢允珩的一念之间。
少年对他的怜惜其实多半不过长久孤独,一时来了个玩伴,到底是有几分新鲜,而当时他和谢允珩或许都觉得两国不会这么快再次站在对立面,可是一切来的太快了。
谢允珩示意众人下去,一时间空旷的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阿砚,你选。”
“跟着我,还是走。”谢允珩似乎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两个选项。
沈砚道:“殿下,不杀我……那是陛下的意思。”
“是父皇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心头一软,可惜现下不是应当心软的时候,沈砚心下暗自自嘲,自己怎么会因为一句话就想接着留在这人身边。
“殿下,我明日选,好不好?”
“好。”
沈砚压着嗓子,“殿下,信我。”
“好。”
几句耳语隐入夜色。
*
这一梦似乎格外的深,沈砚在梦里拼了命的奔着,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个边际。
一阵痛意生生把人拽醒,沈砚猛的睁开眼,却是四下无人,心口的绞痛已经数月未犯,突然再犯属实是让人有些遭不住。
沈砚想要起身拿药,却是根本脱力的像是被钉在了床上,无法挪动半分。
嗓子也被血糊住,发不出声,几次呼吸后,沈砚刚觉手指似乎能动,窗子却吱呀响了一声。
沈砚安静躺着,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那人摸到了床边,掀开帘子立马往下刺。
而床上本应熟睡的人却是宛若破布一样从床上滚了下去,砸出一声闷响。
房间门被一脚蹬开,紧接着就是一阵兵戈相接,刀剑乱舞。
黑衣人要逃,可惜洛川死死压着人打,让人根本无暇他顾,蒙面人终于是要摸到窗边,正欲翻身,但这也露了缺口出来,洛川一刀掷出,直接将人手臂钉死在木墙上。
而后走过去手在人下颌一捏,直接卸了人下巴,而后探手把人齿关的毒扣了出来。
扔了了药丸进了人嘴,不让这位费了好大劲才调到的大鱼咬舌自尽。
沈砚眼见几息已分胜负,稍稍放了心,房间里的灯被点上。
谢允珩搀着沈砚起身,那口血也终于被沈砚咳出来,污血染在素白的寝衣上,十分扎眼。
“柏剑,我二哥为什么要做这些?”
沈砚撑着身子坐好,那个深夜潜入沈砚房中意欲杀了他的蒙面人,赫然就是小柏。
小柏面色苍白,嘴上却是不饶人,“沈砚你叛国,你不得好死!为什么不让他直接杀了我!”
沈砚没应这一句,示意洛川动手。
洛川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不知道什么药罐子,给小柏喂了下去。
“是伤药,你不会死。”
小柏猛的瞪大了双眼,喃喃道:“为什么?”
沈砚不想废话,自顾自开始讲,“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没有在看到军报后第一时间和你谋划出逃。”
像是被戳中心事,小柏垂下了头。
“我二哥可能确实没什么脑子。”
“他的天罗地网处处都是漏洞。首先是今夜那位卖姑娘的婆子,和摊子上所有的姑娘。”
“红热,民间根本不会有红热一说,民间甚至根本不可能知道红热,因为当年东北风声紧,知道的,十个有九个都死了。”
“就算有,也是苍岭北的地界,沧州的牙婆子手里的姑娘多半是江南采买,往北运,卖的都是达官显贵和醉生梦死的销金窟。她如何得知?从何得知?”
“那些女子纵然身有残缺,可如此颜色,根本没有可能沿街叫卖。更何况当街残害,岂不是更降了身价。”
“这一遭不过是想让我们买下这个女子,或者说提前在心里种一个关于疫病的种子,而后军报来的时候,我们才会深信不疑。”
“而后就是军报,我看了军报,你却没有想方设法从我这里套消息,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你已经提前知道了内容,其二,你偷看到了。”
“无论是哪种,你都会来杀我,因为加上军报,就很容易直接说成是三殿下杀了我,是大周要杀我。”
“二哥师出有名了。”
“至于那个邹氏,拔舌我在皇宫里见多了,都是连根拔起,没见过切一半的,除非……是她很配合,不然如何控制到刚好能呜咽说话呢?”
“最后一点呢,就是你的反应。你是南梁人,当门外军报传令响起的时候你的反应太过奇怪,我当时还并不知这是军报,满心疑惑间瞧见了你的神情,完全没听过应当是警惕,你偏偏演震惊,你不是周人,你震惊什么呢?”
“而后就是你呈纸的动作,完全不像平日,而是像在捧一个剧毒的东西。”
“洛川对其的防备心都没有这么重,可见她不是疑似染病,而是确确实实你知道她就是红热疫的病人。”
“可若真是一个红热病人,染病必然实在屠城的云郡,可是云郡到此,怎么也要花两月。染了红热两月都没有发病身亡,甚至到了才刚起肿块,可见她的病绝对不是在屠城的云郡染上的。”
小柏脸色像是见了鬼,“你不过拿另一个宫里养的病秧子!如何得知这些!”
沈砚说了一大通话,这会儿喘不上来气,慢慢喝着药。
闻言,放下了药,慢条斯理道:“我二哥是太子,他自然不知道我从六岁到十四岁是如何活下来的。”
谢允珩面上闪过一丝痛色。
“不过确实,刚才这些除了最后邹氏红热的症状不对,其余的都是我猜的。”像是害怕人不信,沈砚接着补充,“我没出过宫,见识的其实不过宫里那些折磨人的法子,其余的我又从何得知呢?”
沈砚柔声开口,“所以柏剑,南梁到底怎么了?”
小柏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喃喃道:“要灭了。”
“都是南蛮和你们害得!”小柏猛的往前挣扎着。
沈砚道:“南蛮人打进来了?”
小柏不肯说,可偏偏死不了动不得。
“我二哥都用你这颗钉子了,必然是生死存亡间了。”沈砚像是想到什么,示意谢允珩让洛川过来。
几声耳语后,洛川走过去,在小柏身上四处摸着,不多时手上就有了一封信。
沈砚拆开了这封父皇给他的家书,虽然是假的,但是多少有些有用的信息。
片刻,沈砚开口:“你们向南蛮借兵,然后南蛮人毁约屠城了对吗?”
[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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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