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头是一路周游,从楚国硬生生走到齐国的,他身着一身粗布麻衣,戴着兜帽,心情好了买一坛酒在地上卧倒,心情不好也要抓一把瓜子去招猫逗狗。
他生性乐观,一辈子交友无数,唯独总在两个徒弟上犯难,一大一小,一男一女,活脱脱像黑白无常,给他全唱黑脸。
明芜贴心地提醒他可以摘了帽子,方老头冷哼看去一眼,摇头晃脑道:“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放着方形物什的包袱被他慢悠悠地拴在肩膀,很是牢固:“行了,不就是想要这个妆奁吗。”
明芜神情一动,挑唇:“还真是在您这儿。”
方老头补上未尽之言,承认:“是啊,可惜这是有主的东西,”他笑了下,散漫道,“就算你们是我的徒弟也拿不走。”
明芜冷哼:“我倒是第一次见师父您这么信守承诺。”
方老头啧声,捻起一撮稀白胡须:“别说的好像你师父我不守信一样。”
明芜看了眼郁辞,后者温柔笑了下,莫名有股不详之感,不由朝前走了两步。
明芜阴恻恻地:“是啊,你和阿词都很守信,守信到——联合起来骗我!”
两人一顿,郁辞率先抿唇看来,欲言又止,被明芜一个眼神瞪住,了然地停在原地不动了。
方老头咳了声,心虚:“谁骗你了,我是真不知道他在哪,还是这次来齐国和这小子交手才知道的,”说着,他好像渐渐找到了佐证,看着郁辞的脸恍然大悟,缓缓离近,上手敲了下他的脑袋“哎呦,你看,我可是第一次见你师兄脱下面具呢,也不知道他从十岁开始成天戴个面具要干吗!”
方老头好像演上瘾了,自己扮起了角儿,唉声叹气道:“唉,不孝徒弟啊,阿芜说的对啊,离开了三年都不知道回来看看师父。”
明芜附和:“是啊,徒弟们都走了,师父一个人得多孤单。”
少女转着一把飞刀,哀愁地站在一旁,方老头假装抹泪觑了眼,在脊背放松之际,突然铁器直面而来,他早有准备地仰面弯腰躲开,借着缝隙冷嗤看去一眼,后背的包袱又被人划开,布带掉落,只能急忙抱在怀中。
方老头盯着他们看了几眼:“。”
真是两个孝顺徒弟。
明芜笑了下,从墙角抽回飞刀,悻悻道:“师父,您武功没退步啊。”
方老头哼声:“现在倒是叫上师父了。”他抓着布包,问道,“那个国公嫡女和侠客是怎么一回事?”
明芜和郁辞同时开口。
“金玉良缘。”
“天造地设。”
方老头深吸一口气,叹出去:“你们师父还没老眼昏花到这个地步。”
明芜无奈,江昔婉盖着盖头看不到表情还好,可木头实在不会控制表情,冷着一张脸不情不愿的,怪不得叫方老头怀疑,想把妆奁收回。
明芜转移话题:“师父,当年卖给国公府妆奁的侠客真的是你?”
方老头讳莫如深:“不是我,是我的一个友人,恰巧碰到我要来齐国探亲,便把这件事拜托给了我。”
明芜颔首:“哦,那国公小姐也成亲了,他也不在,你也可以把妆奁给人家了。”
方老头吹胡瞪眼道:“我倒是想,这不是遇见了你们两个,害怕这国公小姐是你们逼得假成亲吗!”
方老头作为二人师父,深知二人禀性,只要一个想要星星,另一个能把月亮也摘下来,这次见了这妆奁急不可耐的,谁知道是不是要耍什么花招?
郁辞打断他的思绪:“师父,他们是真成亲,感情笃定,齐国上下莫有不知,不信的话您可以去沿街询问。”
方老头狐疑地看他一眼。
郁辞很是周到,无奈地叹口气:“当然了,国公小姐还在等待妆奁,若是您执意不给,那可能天下又要传出一桩秘闻,我们也只能大义灭亲,毁掉青石山的名声了。”
方老头:“。”
他们一路翻墙跃巷进了国公府,国公见一名白发老者款款走来,气度不凡,急忙招待上座,召人填上茶水。
“您快进来,招待不周,还望海涵了。说来惭愧,近来府中光景不比从前,小女的喜宴便一切从简了,只邀请了近亲好友,万万没想到您这般人物愿意赏光一二,老夫不感激不尽啊。”
方老头扫过空无一人的正厅,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已经有了答案,看向两个不孝徒弟,笑了笑。
国公久久未听到回答,有些汗涔涔的看向明芜,心想莫不是漏了陷?
明芜回之一笑:“国公言重了,师父一向在江湖里自在惯了,这次本就是来送个妆奁,用不上这些礼节。”
方老头哼声,冷冷瞪了她一眼。
明芜笑笑,接话道:“我听闻这妆奁要在国公小姐出嫁当天,和新郎官一起打开,求的是一个顺心顺意,百年好合,看来今日是能沾沾喜气了。”
国公急忙接话:“那是那是,还不快请小姐和姑爷出来,一起开妆奁。”
江昔婉和木头就在屏风后面,一听此话,匆匆来到前面,碰到那包裹,便要上手打开,二人貌神合离,中间隔着五个人,连掩饰都不掩饰了。
方老头咬牙,笑着称赞明芜一句:“好徒弟啊。”
自家女儿还在拆包袱,国公生怕被夺走东西,连忙附和笑道:“那是那是,您鹤骨松姿,两个徒弟不论是在朝堂还是江湖都是不凡人物。”
这句话恰巧不巧撞在枪口,像是在阴阳怪气。
明芜竭力克制笑声,方老头吃瘪,却也不愿意在外人面前丢脸,只好应声:“嗯。”
国公看向明芜,见她笑的开心,以为这话是说对了,便打算再接再厉拖住方老头,给江昔婉制造时间。
可怜了方老头明明憋屈,还要装作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去应付。
好在没有多久,江昔婉便彻底打开了妆奁,那是一个两层大小的匣子,上层抽出来,有一对金镯子,拿在手中旋转,精巧的机关出窍,密针打在了椅角。
国公被吓到,暂时收了话头。
方老头脱离苦海,咳嗽了一声后,上前介绍道:“这是金巧镯,里面含了数十个毒针,在遇到危险时可以出其不意地放出,一击毙命。”
江昔婉满意的看着那对镯子,出声道:“只是可惜颜色太俗,引人注目。”
方老头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见少女温温婉婉,郝然一个大家闺秀,和自家的徒弟简直两模两样,不由耐心多了句:“金镯子也好,毕竟是嫁妆。”
江昔婉脸色一僵,笑了笑,不做声了。
第二层却空空荡荡,只拿出了一个纸条,明芜锁眉,和郁辞站在妆奁前,左右查看,屈指敲击,却也找不到其他物品。
明芜气笑了,带着深深地无力,打赌道:“看来是和上次一样,一句诗解一个情,师兄你觉得呢?”
郁辞托住她的胳膊,叫少女倚在自己身上,距离很近的姿态,目光也落到那张纸上,说道:“男女之情?”
明芜指尖轻弹,纸条舒展,一行落拓行书,字迹迥劲,果然是:曾将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1
“果然如此……”她话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下面多的那一行小字上,逐字念出:“情之一字难得,是自由亦是困囿,取决于有情人,又受制与有情人。”
“世间女子大多身不由己,得之情者少矣,有情人偏做无情客,倒叫无情人摘了糊涂果,哀之叹之,只能盼之,愿尔——以剑破乾坤。”
明芜用指腹真切抚过那一行字,有些温热,仿佛透过纸张看到了书写之人的殷切期盼。她心下触动,面上却不显,抬头,目光如电锁定方老头:“师父,您打开过这个妆奁吧,或者说妆奁的主人还留了什么话?”
方老头被骤然点到,放下手中的茶杯,掩饰性的咳嗽一声,胡诌道:“哎呀,又怀疑上我了,我这从青石山大老远过来,为的不是和徒弟团圆,为的是被怀疑啊。”
明芜眯眼,郁辞也顺势看过去。
三人僵持,气势过于紧张,国公府内其他人除木头外,皆默不作声的去做自己的事了。
木头留在原地,无意瞥到那纸条,不解道:“这是新近才写的,纸张清透,墨渍半干。”
明芜冷声:“是啊。”她十指收紧,捏在纸条上,都快留下痕迹,朝方老头走去,郁辞跟在一旁,气势汹汹,活像见到仇人,叫人不寒而栗。
方老头见怪不怪,还在安心喝茶,抖了抖胡子道:“是这几日写的,不过我也不知道那人踪迹。”
茶盏轻响,茶面碧波荡漾,绿叶在悠悠荡荡的起伏,方老头坐在椅子上,如同明芜离开那日语重心长道:“阿芜,你自小心性坚定,聪慧过人,可唯独在情上和常人不同,离青石山那日,你说要为天下女子开辟一条路,我和你说道阻路长,这条路不好走。”
明芜颔首:“可我有能力,并未感到阻碍。”
方老头大方承认:“你确实有能力,也有野心,可你真正懂得你要做的是什么吗?你十五岁独身前往楚国,不过三年便控制住楚国朝堂,布满眼线与密网。”
“但是,你当时为的不是女子,也不是天下,”他一双眼,深邃而平静,含有力量地朝明芜看去,“你为的是复仇。”
明芜静默半响,将心剖开:“是。”
她恨楚国皇室,更恨透了那一句预言,克父弑兄,因为这一句话她阿娘身死,她在大雪天被扔在了青石山上,自生自灭。
七岁偶然得知身世,她头一次觉得世间荒唐,阿娘不是不要她,是要不了,小明芜抱着腿坐在荒野,浑身是血,泪流满面,天空雷声暴雨,闪电像刀斧,劈在十里开外的树上,引来一场风暴。
当时她怎么样来着?觉得痛心不已,世界都要坍塌了。可不过短短几年,明芜便觉得爽快极了,她在雨中伸开双臂,心想,既然说她克父弑兄,那她便做给他们看。
看一看,听一听,十五岁的明芜站在楚国先皇面前,在他尚存一息之时,断了他的后路。
她说,她要他死不瞑目,不仅要杀了他,更要将他的所有儿子都杀掉。
女子登基本是不敬,但明芜不但要在楚国登基,更要统一天下。
凭什么受苦的总是女子,凭什么女子没有权?
方老头缓缓说:“你执念太深,感知到的一直是恨。”他看了郁辞一眼,“今日你们为达目的,暗中潜伏,威逼利诱,甚至调虎离山,种种手段用尽,的确是一个合格的争权者,野心家,可这场博弈中,你为的只是拿到妆奁,拿到权。”
明芜怔愣一瞬,在袖中下意识摩挲飞刀,默不作声盯着方老头。
他便继续道:“但为何背后之人要留一个纸条给你呢?”方老头上手指了指那妆奁,正色道,“你看,这武林秘籍就像江山,你能得到,却未必能感知内里精妙。”
他拉开第一层,又拉开第二层,不紧不慢,郝然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第一关考的是友,第二关是爱,这些都与情息息相关,这是要告诉你,要给天下女子争来权,得先懂得她们的无奈与苦楚,知道夺权的真正意义,才能真的去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明芜垂眼思索,跟着方老头的话语行走,前两关的经历历历在目,从眼前划过,她交了李采薇这个朋友,看到了江昔婉因亲事与家人几乎决裂,更看到了柳岸郡百姓的苦难。
她的心里从心系阿词一人,到了装下世间,从前那些虚浮的想法仿佛正在逐步落地,有了实感。
明芜抬眼,飞刀入袖,幼时在书上曾读过一句话,她记得很清楚,叫做“唯有真正明白这世间,才能身处这世间,渡这世间。”她当时不屑,还撇了撇嘴,觉得是酸儒书生的自叹自哀,可现在却莫名有些感同身受了。
明芜赶走方老头,重新摸上妆奁,又想起第三关那句话,要找到世间最最珍贵之物,世间最珍贵之物为何呢?
方老头好不容易装一次高人,被赶走后气急败坏的吭了声,明芜从他脸上移到阿词脸上,有了些想法,思绪像崩坏的针线,串在了一起。
明芜轻声呢喃,有些不解:“所以,这三关要我放下恨,懂得情?”
可这又与秘籍有何关联?
1“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句诗出自唐代诗人元稹的《离思五首·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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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心系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