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芜刚掀开马车帘,手便被人捉了去,温热触感清晰,激的她一个踉跄,脸色古怪的差点摔在郁辞身上。
偏偏那人仿佛不知情一般,只是哑着嗓子,好似枯鱼病鹤一般说:“医女,我好难受……”
病,确实病了。
明芜坐在他对面,掏出一根银针,抓起郁辞胳膊作势要扎下去,微微含笑道:“这是九转回肠针,一针下去便能早登极乐,王爷要吗?”
郁辞偏头闷咳一声,耳朵微红道:“我是真病了,没装。”
明芜两指抵在他腕上,这脉象显示的身体虽然虚弱,却也只是陈年旧疴,没什么新伤。
只不过,她用力按了下,朦朦胧胧间,脉搏有一瞬昏沉,就好似有东西浮在上面,在刻意压抑着底下的异样。
明芜眯了眯眼,上下扫视郁辞一圈,歪头看去,像是一无所获:“嗯?”
哪里病了?她看他分明是一直在病着。
无药可救。
郁辞回头,觉得明芜可爱,抿唇笑了下,将另一只胳膊递过去。他挽起袖口,露出了一小道剑伤。
银针般大小,下一刻便要愈合的那种。
明芜咬牙,恶狠狠的将袖子替他拉上,不做声了。
郁辞垂眼,叹了口气,带了丝委屈道:“不是公主说在外要和你保持距离,以医女和王爷的身份相处吗?”
方才人多眼杂,他只不过将计就计的配合了一下,有错吗?
明芜气笑了,拿出银针把转,眼睛滴溜溜看过去,意味深长道:“那王爷演技可真是高超啊,安平自愧不如。”
都自称上安平了。
这是真生气了,郁辞抬眼,习惯性的伸出手朝她脑袋摸去,可行至中途,却忘了身份,只好在半空停了下来,柔声说:“是我的错,你别气。”
明芜盯着他,将所有动作收入眼帘,顿了许久。车辙转动,风带起一角车帘,她才垂眼朝地面望去,直白道:“你刚才抬手要做什么?”
郁辞手指蜷缩一下,对上她回首看来的视线。
夕阳下沉,火烧云在阵阵翻涌,巨大的金色流光透过车窗照在少女的发间,下坠于脸庞,明明灭灭间难以分辨神情。
落日流光短,人情何以识?
有太多太多话,都说不出口,意中如酒,情如伤剑,叶落谁收。1
这是一场心知肚明的质问。
郁辞哑然,一时竟不敢再去看她的神情,摇了摇头,苦笑道:“公主额前的发丝乱了,我是想帮你抚平,又怕你说僭越,这才放下的。”
明芜眨了眨眼,神色晦暗不清,轻笑一声:“是吗?”
她干脆将发簪都扯下来,任发丝迎着风摇摆起来,这一路上再也不去看对面一眼。
夕阳沉下去了。
明芜在下车前还是将发簪戴了回去,一下又一下,熟练的挽成少女样式,半披着头发,朝郡守府走去。
郁辞在这期间多次想要帮忙,却都被一个眼神冷冷的回绝,也就不在作声了。
他拒绝了亲卫的搀扶,健步如飞的跟在明芜身后,将两名亲卫看的发愣,心想这医女简直是华佗下凡,妙手回春啊。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改天一定要找医女去问诊。
郡守府正厅,木头被五花大绑的扔在正中央,门前门外一排排亲王亲卫站岗,皆手持长矛,面上一派威严。
王相知站在角落里,有些瑟瑟发抖,乌纱帽在头上摇摇欲坠,他嘴唇发白道:“三位王爷,这是……?”
郁嘉踹了人事不省的木头一角,双手抱胸不满道:“你不认识他?还是眼睛有疾?”
王相知连连摆手:“不不不,臣只是有些惶恐,王爷们身手不凡,英明神武,解决了老臣多日未解之患,老臣佩服惊叹,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是那匪首。”
“郡守自谦了,”郁柏淡淡投过去一眼,温文尔雅道,“如今这匪首既已缉拿,他们抢夺救济粮一事不日便可迎刃而解,届时可以仔细核对核对数目,看看究竟缺了多少。”
言下之意便是要交出柳岸郡的账本了。
王相知额角冷汗直流,小心看去一眼,嗫嚅道:“是,等这匪首一醒,老臣便叫人去核对。”
“现在就呈上来吧。”郁辞突兀的插了句,声音冷淡,却掷地有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王相知擦了擦汗,看着昏迷的木头,迟疑道:“王爷,这……?”
“无妨。”郁辞抬手,两名亲卫便将人搬了下去,看方向是要押送到出府,直奔牢狱而去。
“柳岸郡的司狱也不是吃干饭的,本王相信他们可以尽快将事情查明,给丢的那些救济粮一个交代。”
语罢,他不咸不淡的扫了王相知那顶乌纱帽一眼,似乎多待一刻便会厌烦一分,迈起步子径自出门了。
郁柏眉梢一挑,抬步跟了上去:“三弟,留步。”
郁嘉见人都走远,看着王相知不住哆嗦的大腿,啧啧摇头,无趣道:“有胆量做,没骨气担的草包。”
他的声音散远,模糊不清留下一点余音:“早该像三哥这样解决嘛,省下多少事……”
王爷们全走了,门口乌压压的亲卫却没有撤去,一个又一个的披坚执锐,犹如催魂恶鬼,目光如炬,沉沉落在王相知的乌纱帽上,缓慢地凌迟。
他扶着桌子一骨碌坐下,脑袋微垂,自言自语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还完不了。”明芜坐在医女单独的屋子里喝茶,不错眼的将手中的信纸读了一遍,看着李采薇传来的近况,嘟囔了句。
李阁老一事,她一定会给扬州百姓一个交代。
见识过柳岸郡的百姓生活,明芜更加清晰认识到,这天下不是轻易可以获取的,欲担大任者,不仅要有经纶之才,更要有济世之能。
定要心系百姓才对。
“谁?”木门被推开,发出一声轻响,明芜将信纸折叠放好,纵使对来人心中有数,还是垂眼问了句。
郁辞将门关好,手上提着一个木盒,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步子极缓,时而轻巧,时而沉重,朝她望来,犹如此身初见。
明芜在心中冷哼,伪君子。
木盒被摆在桌案后,他定在五步开外,顿了顿将正厅事情一一道来,如清泉流淌,不带来一丝不适,说罢,又补充了句:“我出门便想去买这芙蓉糕了,但是被郁柏叫住问了几句话,这才回来的晚了些。”
明芜打开木盒,一股清甜香气扑面而来,果然有一盘芙蓉糕被摆在小瓷盘中,色泽饱满,可她却没有食欲。
“我不喜欢吃芙蓉糕。”明芜出声。
郁辞顿了下,掀唇问道:“那你喜欢什么糕点?我去买。”
他朝门口侧了侧身,明芜毫不怀疑,若她说出一种糕点,郁辞便会推门去买。
毕竟,阿词以前便是这样。
对她这个师妹百依百顺不是吗?
明芜笑了下,却冷眼道:“米糕。”
“我要吃你亲手做的米糕。”
此话一出,很多事都可明了,沉默像一道雾气在二人间蔓延,其中夹杂的深意触手可得,郁辞的手在门上停顿,只留下一个“好”字。
明芜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心想既然师兄喜欢伪装,那她便陪他装下去,看看最后耐不住的人究竟是谁。
今日在被木头挟持时,她便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内力,那阵力道虽小,却强烈霸道,是只有在贴近时才能察觉的施展距离。
明芜眯眼,可除了眼前的木头和早已离开的郁辞,周围别无他人。更是在动用内力试探木头后,咬紧了牙,看向了前方。
掀开车帘被抓住的那一瞬,明芜有许多话想问,但生生忍着吞下肚。
不能打草惊蛇,她想,原先有很多次,都是这样徒劳而返的不是吗?
可郁辞偏生说自己病了,要明芜治病,她气笑了,把上那脉搏,竟真的感受到了异样,忽上忽下,悬而未决的那把剑终于落下了,真真正正给了她致命一击。
脉搏下,是藏在血肉里,强有力跳动着的内力,更是一头带上枷锁,即将张开血盆大口,挣脱铁链的恶兽。
骗子,彻头彻底的骗子。
明芜不想再理他,心想她还要在忍忍,既然心里有了答案,那么便要看一看郁辞究竟要做什么,到底什么时候才会主动破开这个面具。
可郁辞为什么要抬手呢?又为什么要收回手呢?这样一来她在也忍不住了,也没办法为他找补了。
许是天光太盛,至暗时刻,人总容易伤情,在马车对视的一刹那,明芜脑袋里突然冒出许多星星点点的线索来。
从习性到神态,纵使在高明的伪装在亲近之人面前也是形同虚无。
她想,其实她早就发现了,只是不愿意戳破这个弥天谎言罢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伪装?为什么要用郁辞的身份去骗她?
明芜想不明白,那是她从小到大最亲密无间之人,爱与欲交杂,亲情,友情,少年的钦佩与炽热,全都付诸一人。
因为那是她的——至亲至爱之人啊。
难道看她在他的两个身份间变换态度很好玩吗?
难道年少爱恋,不值得吗?
郁辞,或者说阿词,明芜在他眼中到底算什么?
一个从小到大怎么也甩不开的师妹,还是一个在楚皇宫学坏的,蛇蝎心肠的公主?
信纸被打湿,墨渍都晕开,李采薇听闻她来了淮州,邀她若有闲暇可到扬州一叙。明芜摇了摇头,将信纸收到包袱里。
去不了。
她哪有时间去挥霍呢?
世间之情,大多易毁,或许终有一日,他们失了音讯,再不相见。
毕竟思量总是一场梦,你是何人我又是谁?2
郁辞端着米糕回来时,明芜早已调整好了神情,也不嫌烫,夹起一块米糕便要吞进口中。
“慢点吃,先放一放。”
郁辞细致的递来一杯冷茶,让明芜解一解舌尖上的热意。
明芜未着一言,乖顺的喝下了,一口米糕一口冷茶,也算别有一种吃法。
窗外月上枝头,一片寂寥,孤灯长夜,一如儿时在青石山度过的夜晚。
明芜习武辛劳,总是容易晚上饥饿,玉姑姑和阿词便会变着花样给她送来夜宵,她最爱的便是那洁白无暇,软软糯糯的米糕。
且只要阿词做的,换谁也不行。
所以,当郁辞在马车上第一次递来一盘米糕时,明芜才会那么不留情面,一脸嫌弃的将米糕推远。
1.“意中如酒,情如伤剑,叶落谁收。”出自明代戏曲作家高濂的《六十种曲玉簪记》。
2.“思量总是一场梦,你是何人我是谁?”出自元末戏曲家柯丹邱的《荆钗记》。
如果把之前所有章节都看过的小伙伴应该发现了,我引用过好几次戏曲剧本里的词,在这里也想安利一下,中国古代戏曲剧本都特别特别好看,有很多优美精巧的词,大家喜欢的话可以去看看呀,小榆强烈推荐《西厢记》哦[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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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思量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