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辞垂眼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竹,时不时偏过头闷咳一声,慢条斯理的说道:“让公主担忧了,是我不好,若能早些时辰折返,你也不会受此无妄之灾……”
他说着,眼神定在明芜手上,看着那小心缠绕一圈的细布,满是自责意味。
这又叫明芜心有动摇了,只好将手故意藏进袖口,垂头思索。若郁辞真是阿词,那藏得未免太深了些。
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客和一个弱不经风的病秧子。
这二者似乎不大关联?
可转念一想,她自己不也是在江湖与朝堂之间披着两层身份在周旋吗?
明芜抬头,透过帷幕用眼睛细细描摹,想在郁辞身上探寻一二,未果。便旋身下榻,拉起人朝院外走去,心中有了计较。
病秧子自己说过,他会武。既如此,那么光明正大的比一场不就揭晓谜底了吗?
试想,当一个人被逼到死路之时,还会惺惺作态,扮蠢藏拙吗?
郁辞挑眉,顺从的被一路拉到了后院,余光扫视过二人相握的手,启唇:“公主这是何意?”
明芜笑而不语,行至他对面,束起长发,在郁辞愣神之际甩出一枚飞刀,出其不意,径直擦过他耳侧,直至钉入身后木墙,唤得嗡鸣不止。
郁辞星眸微动,慌得乱了呼吸,咳了一声才缓过神来,有些不知所措看着明芜。
明芜觑他一眼,说道:“我记得王爷说过,你会武。”
“正巧,我亦粗通武艺。既如此,趁今日晴光和煦,何不切磋一二?”
郁辞眼中讶异一瞬,来不及拒绝,便见少女脚步轻点,未用武器,赤手空拳便朝他打来,速度之快,不给人留下反应机会。
明芜这一掌未用内力,只取巧劲。
少女衣袍猎猎,脚步带风,袭到郁辞眼前时,他像真来不及躲开,只能硬生生受下,等肩膀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后,才开始闪避。
只是动作笨拙,歪七扭八,险些踩了衣袍,不免有些滑稽。
明芜出掌,又变换招式,逼得郁辞节节后退,狼狈不堪,最后甚至偏头弄掉了玉冠,长发散落肩颈,凌乱不已。
明芜眸色一沉,佯装生气质问道:“我真心比试,王爷若一味谦让,怕不是变相折辱。”
郁辞摇头,纵然衣衫不整,却还是君子作态,柔声道:“公主说笑了,我不过一个花架子,何来谦让一说?”
他说罢,偏头躲过一击,身子抵在墙角,仰头微微喘气,又单手握拳闷咳起来。
明芜一时犹疑,停下动作。难不成真的事有偏差?她眯眼,抓起郁辞一侧胳膊,感受脉搏跳动。其间脉象虚弱,内力浮若游丝,分明和之前一样,只是一个略懂武功皮毛的普通人。
倒是她一时昏头,忘了那日床榻前把脉结果。若郁辞真想隐藏实力,有的是办法,又怎会让人轻易探知?
二人皮肤相贴,温热不已。郁辞忽然呼吸急促一瞬,喉结滚动,似是在压抑嗓间痒意。再次垂眼看来时,眼角已然薄红,偏过头挣开了手。
明芜想法落空,有些不快,轻眯起眼紧盯郁辞不放,从眉眼到嘴唇,一遍又一遍的细细扫过,像是烈日照过脸庞,不放过每一处角落。
郁辞双耳发红,率先移开眼神,有些无措的哑声道:“公主。”
明芜笑了下,抬脚朝前贴近,几乎落入他怀中。郁辞眼神惊讶一瞬,脖颈青筋隐隐跳动,有些挣扎的闭上了眼,却只听到铮铮戛玉之声。
明芜嗤笑,抬手从他身后木墙拔出飞刀,随即退到不远处,拿出手帕擦拭道:“冒犯王爷了。”
郁辞睁眼,神色古怪,好像带着些遗憾意味,摇头道:“无妨。”
*
三日后,亥时。
李采薇卧房中,烛火昏沉,微微照亮书案,那只紫毫笔被珍重的放在笔架上,引人注目。
明芜长发束起,黑纱覆面,一副男子装扮,径自站在李采薇身后,与阿词扮作护卫小厮,不足轻重。锁匠站在书架前驻足观摩,他布衣草鞋,面色冷酷,郝然一副世外高人模样,叫人轻易不敢上前搭话。
明芜心中冷嗤一声,从皇家园林回来后,他们便制定了一个计划。李采薇曾与书海斋合作,背后之人心思高深,知晓密道一事,不得不提防。既如此,明芜提出何不借此机会,引蛇出洞,将人一网打尽?
不仅是报上次迷药之仇,更是借此探一探他们对武林秘籍知晓多少。
明芜抬眼看向窗外,月黑风高,树影摇曳,她的暗卫隐匿在院落四处,一有动静,便会拔剑而出。
不多久,院外传来响动,三名黑衣人从屋檐落下,身姿矫健,训练有素。他们以一名头戴斗笠的男人为首,踱步进了李采薇的卧房。
李采薇藏住眼中暗芒,垂眼给他介绍:“公子,这位便是锁匠,旁边两位是他的弟子,素来不喜露面。”
锁匠闻言,稍侧身子,不轻不重的望去一眼,冷哼道:“这位公子倒是叫老朽好等啊!”
两名黑衣人闻言,拔剑出鞘,隐隐有些动怒。
倒是护主。
明芜挑眉,见那名公子抬手,温和有礼阻止道:“阁下是高人,出世不易,李五小姐也是得遇机缘,才请人出山,自应恭敬对待。”
锁匠冷哼,负手背过身不语了。
明芜感到有些好笑,锁匠装模作样,还真有些门道,在江湖磨练久了,人都会成为老顽童吗?
无人应声,满室昏暗,寂静非常。李采薇转动书架暗格,打开密道入口。一行人依次进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锁匠进入密道,如至宾归,脚步不由快了几分,等众人走到石门前,他抚上胡须,指挥阿词帮忙点燃火折子。
阿词像一名真正孝敬的徒弟,对待锁匠比对待方老头还恭敬,垂头把火折子对准锁眼,尽可能驱散暗光。
明芜步伐一顿,上次皇家园林一战,血流漂杵,书海斋之人已然记住阿词。因此,为了不暴露身份,毁坏计划,阿词今日摘了面具,是戴着黑布来的。她初见时吓了一跳,有些诧异的一寸寸扫过阿词露在人外的眉眼。
也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可昏天暗地下,明芜没有看出他和郁辞一点相似。
如今站在灯火重重下,在仔细觑上一眼,还是不同。
想到郁辞,明芜更是头痛。自从上次拉着他比武之后,郁辞好似喜欢上了这件事,回京的途中一直在见缝插针的提起来,想要拜明芜为师练武。
明芜当他是真心想学,后来才发现他可能是还未死心,想要借此增进两人的感情。
当即便拒绝了。
试想,一个满脑子装满情爱与话本的废物王爷和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真的会是同一人吗?
明芜无从下手,她只感到心下有根线在摇摇欲坠,头一次生出了些荒谬之感,种种迹象,或许都在表明一件事——郁辞和阿词不是一个人。
她思绪回神,盯着郁辞的眉眼,在那人视线看来时又错开。
不行,她必须找个机会把阿词的面罩揭开,阿词生气也好,冷脸也罢,明芜没办法等待了。
这次时机正好,不容错失。
锁匠摆手叫阿词后退,从袖口掏出一根手指大小的木棍,也不知是什么做成,对上火焰,竟瞬间点燃,生起火花。
他眼疾手快将木棍扔进锁眼,一阵鸣鸣之音过后,又掏出一把精巧钥匙,转动锁眼,“咔嚓”一声,石门打开,缓缓朝两侧退去。
明芜见李采薇睁大眼,克制住欣喜之情,将垂在两侧的手攥拳握紧。几名黑衣人亦是如此,交换眼神,朝前走进几步,却被锁匠阻拦。
黑衣人不满道:“您这是何意?李采薇既然叫我们一同前往,就是前来协助,哪里有阻拦的意思?”
锁匠冷笑,侧身伸手道:“好啊,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老朽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蠢人不少,可上赶着送死的还是平生初见。”
明芜听罢带着李采薇和阿词一同旋身闪开,只见石门轰隆几声彻底打开之后,一阵箭雨密密麻麻的直面袭来,黑衣人躲闪不及时,千钧一发之际,只能挥剑应对,差点受伤。
等到箭矢放光,一名黑衣人再也抑制不住怒气,直接将剑架在了锁匠的脖子上,骂道:“老东西,你故意的?!”
锁匠受人挟制,也不慌张,冷声冷气道:“对,老朽就是故意的,你们杀了我吧,我看第二道门谁还能开!”
黑衣人面露凶光,眼神阴森,被锁匠气的不清,手中长剑就要用力,被公子一把夺下,斥责道:“够了!李二,前辈早已事先提醒,你何故如此放肆?!”
他给李二使了个眼神,二人一同退到后方,对锁匠恭敬地抱拳道歉。
明芜将这些小动作尽收眼中,不做多言,只安分的扮演一个小徒弟,帮锁匠顺了顺气,实则幸灾乐祸了一番。
锁匠不置一词,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了第二把锁,打开了里面的木门。
这次众人长了记性,个个腿脚麻利的退到了一旁,可等了片刻却无事发生了,锁匠轻抚胡须,衣袍带风的率先进了门。
明芜:“。”
可木门打开,烛火重影,却落得一个满室空荡。
明芜并不意外,这李延心思深沉,又怎会将重要物件安于表面?想来也是这里面另有玄机,她还未来得及询问锁匠,三名黑衣人率先等不住了。
那李二本是书海斋暗中培养的暗卫,还没来的及出师,便听闻了兄弟的死讯。他的兄长在外派给李采薇一同任务后,竟被人害的死无全尸,连最宝贵的武器都没带回来。“人在剑在,人死剑留。”这是书海斋的规矩,也是对暗卫的尊重。
可兄长却落得如此下场,他简直快恨死了李采薇,连带着锁匠和他的两个徒弟。
今晚被三番两次戏弄,李二怒不可揭,冷声道:“拿着一个空壳子来耍我们,我看你们是存心找死!”
说着也不管三七二一,直接拔剑朝最近的阿词挥去。
阿词挑眉,仰面避开这一击,也不还手,朝明芜瞥来一眼。
明芜颔首,抿唇憋笑,悄悄走到墙壁处寻找暗格。
这李二见阿词只是躲闪,以为是一个绣花拳头,挥剑的速度不由更快。只可惜,他面前的哪是什么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儿,而是叱咤江湖的侠客!
阿词朝他轻飘飘看来一眼,李二心中的怒火达到顶峰,当即朝前刺去。
这一剑,用了十成力气,他要这人死!兄长之仇,在场的所有人都得偿命!
阿词面容镇定,眼中还残留笑意,阳阿剑挂于腰侧没有拔出,尽可能给明芜争取时间,躲开李二攻击。
李二见状,浑身起的通红,以为阿词是在挑衅,大喊道:“怎么,你看不起我?”
他说完,不顾一切的挥剑而去,没有章法,全然忘了所学招式。
阿词已多年未遇到过如此实力悬殊的对手,二人一躲一闪,像是稚子玩闹,明芜在角落看的发笑,真是苦了师兄了。
终于,明芜在木架后摸到一处不同,那处墙壁敲击起来朴拙短促,不像石料,倒像木料。
她不动声色的用飞刀划开,和阿词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默契十足的同时行动。
阿词做了个假招式后,终于发动内力,无尽的威压朝李二扫去,像是箭矢穿破身体,叫面前人跪地吐血。
另外两名黑衣人本在寻找暗格,见状不由眉心紧皱,一同朝他袭去,发现实力悬殊后,飞快收手,吹动了口中暗哨。
一阵刺耳声后,密道地动山摇,一伙儿人朝洞口奔来。
其中一人慢悠悠喊道:“公主殿下好雅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