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立殊长舒一口气,心中释然,隐隐还泛起些许失望。
释然的原因很简单。
虽说还没挖出另一名幕后主使的身份,但至少有了全新进展。
之前,他突然昏迷,在贺星寰面前处于完全被动的状态。即便信誓旦旦,说自己被丞相陷害,但在对方看来,恐怕都是无端假想,口说无凭。
现如今,终于有了一项说明自身无辜的有力证明。
失望的原因则更加复杂。
一者,贾世衡毕竟是他的亲舅舅。尽管在权力跟前,这点由血脉联结的亲情极其浅薄,但到了亲耳听见对方的无情决策后,难免会感到些许伤感。
还有一者,是缘于依然没浮出水面的另一位幕后主使。
贾世衡想杀他,这是宁立殊早就猜出来的。现在有了明确线索作为印证,顶多算是锦上添花,却对追查更深层次的真相没有助益。
此刻,他与贺星寰最希望了解的,不是贾世衡,而是那个匿在阴影深处、神通广大到设计了诸多系统,且不允许游戏厂商擅自修改的人。
这人究竟是谁?
在贺星寰离开矿洞,到坟星觅了空地坐下的过程中,宁立殊始终沉浸在纠结思绪里。
直到脸颊处忽然传来一阵凉意,宁立殊被冰得打了个激灵,当即收回念头,看向作乱的某人。
“你……”
“你什么你?”
留着嚣张粉发的星盗挑眉,信手将沁着水珠的冰饮料抛到宁立殊身边。
这是……汽水?
看清标签后,布丁鼠奋力甩开脸上的小水珠,眼睛瞪得溜圆,写满诧异:“你从哪儿变出来的汽水?”
贺星寰轻瞥他一眼,顺便帮忙开了封,随即举起留给自己的饮料,仰头猛灌几口:“这地方你不熟,我熟。藏些东西算多大的事?”
小黄金团子站起身,默默环顾四周。
倘若他没有看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一块墓地吧?
但凡是精神正常的人类,会选择在墓地边上囤吃囤喝吗?
贺星寰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懒洋洋道:“我么,从小到大,不知道和多少死人打过交道,没那么多忌讳。放心吧,地下埋的都是第一军团的好儿郎,死了照样是明事理的好鬼,不会随便找你寻仇。”
因着理亏,宁立殊的气势立时短了半截,闷头坐到贺星寰身边,举高爪子,试图去够汽水瓶。
平时在皇宫里,他的吃穿用度统统有规矩讲究,没人敢把汽水之流大剌剌摆到皇帝面前。是以,这还是宁立殊头回见到边境星球售卖的劣质汽水,颇感好奇。
然而,他的身形实在太小了,爪爪在空中晃了半天,怎么都够不到地方。
可他又不想麻烦贺星寰,几经权衡下,便默默收了爪子,绷着脸坐在原地。
“……啧。”
话一出口,贺星寰就暗恼于自己的嘴快。看到布丁鼠闷闷不乐的模样后,更觉得有些懊悔。
但说都说了,也不能像网聊一样,强行将消息撤回,只能硬着头皮另扯话题:“说起来,不知道模拟出来的数据体能不能喝汽水?如果不行,等你恢复了,我重新请你一次。”
宁立殊闻言叹了口气,气流掀起了脸颊两侧的绒毛:“恢复?辗转了三个星球,结果线索还是断在贾世衡那里,游戏的真正开发商连个影都见不着。”
其实,在这段逃亡与追查的旅程中,纵使不愉快之事常有,他偶尔还会产生一些眷恋不舍的想法。
譬如,能否不恢复,一直充当首丘团长的布丁鼠,跟着贺星寰走南闯北,四处冒险?
可惜作为皇帝的责任心总是及时鞭策他,迫使他放弃任性念头。
再说了,贺星寰讨厌他,讨厌得要命。要是知道被他这个仇人暗恋,恐怕恶心还来不及,怎会答应他的提议?
而他自己心里那关,又何尝能迈过去?
单这会儿工夫,光是坐在殉职将士们的墓地上,他都感觉自个儿可耻得要命,脸火辣辣的,不住泛疼。
见小皇帝神色郁郁,贺星寰不由得愈发慌乱,语速飞快道:“其实,完全可以乐观点想,至少我们已经锁定了丞相。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宁立殊低声嘟囔:“我早说过,肯定是贾世衡干的,你又不信。”
他说话的声量并不大,却被贺星寰敏锐捕捉到了。
贺星寰道:“都说丞相是先皇后亲哥哥,待现任的小皇帝极好。要不是亲耳听见,我确实想不到,他会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
“父皇母后还活着的时候,他对我还算不错,经常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宁立殊垂下眼,数着地上的婆娑树影。
数到一半,他突然感到身下传来一阵悬空感,惊呼出声:“喂,贺星寰!你干什么!”
原来,在宁立殊盯着树影暗自神伤的当口,贺星寰已经扒了几株野草,手指灵活翻飞,不一会儿就编出了野草小坐垫,放到汽水瓶顶部。
然后托起布丁鼠柔软的皮毛,让其坐在野草垫上,取了供使用的吸管。
“不干什么。”贺星寰状似随意拍了拍布丁鼠的脑袋:“喝吧。”
“……”
布丁鼠默默竖着耳朵,抱住比身体还大的吸管,颊囊一鼓一鼓,努力啜饮起来。
其实,作为数据体,宁立殊没法真正消化实体饮料。
不过借助模拟出来的触感,他又的的确确尝到了汽水在舌尖打转的滋味。
那种受到气泡激发的、相继交替的冰冷和温热感,以及溢满口腔的焦糖香味。
是甜的。
只是喝着喝着,这点细密微小的甜蜜逐渐化作了难以言说的酸楚。
“他变得很快,像是一夜之间突然变了。”宁立殊小口抿着汽水,继续叙述:“我登基那天,观察过他看我的眼神。虽然他藏得很好,但我还是看出来了。”
“他恨我。”
贺星寰没说话,仅遥遥向宁立殊做了个邀杯姿势。
宁立殊没条件做相同动作,便握着吸管吃力晃了晃,权作回应。
两人在月色下碰杯。
碰杯结束后,贺星寰才开口道:“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吧?”
宁立殊不清楚,今夜究竟是月色太温柔,还是贺星寰改了性,居然对他展现出如此温和的态度。
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他都难以自持地深溺其中,无比眷恋。
宁立殊觉得自己像个卑劣的盗窃者,渴望攫取更多温柔。
他低着头,好似无意说起了自己孤苦伶仃的前半生。贺星寰没有打断他,沉默着听完了全程。
末了,宁立殊眯起氤氲的眼,跌跌撞撞站起身:“这皇帝当得很憋屈,不是吗?”
正说着话,不知怎的,他就没站稳脚跟,一下子跌下了汽水瓶。
和之前每次的经历一样。
他没有跌入泥尘,而是落入了暗恋对象的掌心。
“贺星寰……”
“嗯。”
宁立殊坐在贺星寰宽厚的、布满粗茧与伤痕的手中,仰起头,眸里盈满泪光。
他哽咽着道歉:“贺星寰,对不起,对不起!”
“我之前听说的消息,都是第一军团临阵叛变,结果遭到联邦人戏耍,耻辱团灭。上次听你说了往事,才知道真相……我不明白,以父皇的为人,怎么会犯下这种糊涂事?可做了就是做了,身为他的儿子,我必须向你道歉!”
“贺星寰,真的对不起!”
贺星寰学他先前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
随后说出的第一句话,令宁立殊的希望当场碎了满地:“你是宁攸同的儿子,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按理讲,我不该原谅你,更没资格代表其他战士表示谅解。”
孰料,下一句竟是峰回路转,又把他从地下猛然拉回天上。
“但我原谅你。”
“……啊?”
在宁立殊呆愣的目光中,贺星寰逐字逐句,进行重复。
“我无权要求别人怎么想。至少在我这里,一命抵一命。你曾经救了我,我就不会再要你的命。”
“宁攸同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我不会放弃恨他,更不会放弃报复皇室。但,宁立殊,你不一样。我不恨你了。”
不恨了。
短短三个字,激得宁立殊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血液炽热滚烫。
本以为,今天能得到这两个字,便足够心满意足。
却未料到,贺星寰接下来的话,更如平地惊雷,生生在耳边炸响。
星盗头目将宁立殊托起,举到与自己视线平齐的位置。
他说:“之前的事,是我误会你了。宁立殊,你说的没错,我先入为主,对你存了很大的偏见,对不起。”
这声道歉来得毫无预兆,以至于宁立殊在第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万分惊愕地抬起泪眼,直勾勾盯着贺星寰。
贺星寰便坦坦荡荡迎着他的目光,语气真挚地又说了一遍:“宁立殊,我误会你了,实在对不起。”
无关世仇恩怨,无关身份地位。
为人处世,做错了事就该道歉,这是贺星寰一直以来秉持的基本原则。
“你……”
宁立殊变得手足无措,拼了命地摇头:“为什么要突然道歉?以你的立场,哪怕不听解释,直接杀了我,也算合情合理吧?”
贺星寰平静道:“并不合理。当初被你救了以后,我早就想清楚了——”
“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后来,因为突然知道了你和布丁鼠是同一个人,我生了误会,才态度发生大转变,对你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我当时以为,你为了拿钱拿资源接近我,是个欺骗感情、唯利是图的小人……”
宁立殊“刷”地坐直了身,睁大眼睛,仿佛听到天方夜谭。
“等等,你说什么?我欺骗感情!??”
鼠鼠:真是倒反天罡岂有此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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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