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迟早要完 第39章 心灵

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话，饶是海登都没做到不动声色。

他看向瑞安的瞳孔犹如被针刺了一下，控制不住地缩小。他不确定是某种不好的预感成真了，她确实是知道了什么事，还是说只不过自己会错意，对方并没有敏锐到这地步。

无论如何，他只能是一副滴水不漏的模样：“什么意思？”

这当然不是很叫人费解的言语，但他必须把话头抛过去。在不清楚对方到底掌握多少的前提下，放弃主动权也是无奈之举。

荒野要塞只有两个黑暗哨兵——巴奈特总长及他的守卫营长肯。肯正值壮年，巴奈特大人深陷永夜，说海登对此有经验，指的什么是显而易见的一件事。虽然进入一个黑暗哨兵的精神图景是极为艰难又危险的事，但海登确实也有足够的理由为巴奈特大人赌命。毕竟总长大人对于荒野来说已经变成个不灭的信仰，有太多人愿意为他付出生命了，别说向导尝试为他破解永夜，就算是明知无效的拼命，也有无数人会奋不顾身。

从这个角度来说，海登其实是无需紧张的。

“您知道我在说什么。”瑞安咬字缓慢清晰，她并不想过分激怒要塞顾问，所以她只是直白地陈述事实，“就像您至今未放弃巴奈特阁下一样。”她轻轻道，“即使您确信，那位阁下的永夜已经无法逆转，您也想做最后的努力吧——只要有一丝可能，便不会轻易放开手，即使这个努力有可能会将您一并拖入地狱。”

瑞安坐在那里，面孔因为之前受到的精神刺激仍有些发白，看上去难免显出病态的孱弱，但那双碧绿的眼瞳可全然没有软弱与退缩的意思，甚至因为她无时无刻不显得过分自信的缘故，那种神态又带着预知与了然一般的气定神闲。

“爱是唯一能让人陷入无可救药的愚蠢的事物。”

沉默。无言的沉默。

对峙持续的时间不长，但瑞安了然于胸的姿态已经足够显示出她的自信。海登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终于确信她的确是看透了自己的秘密。

要塞总长与顾问存在私情这种事，毫无疑问是个匪夷所思的巨大丑闻。巴奈特阁下最广为人知的便是他的坚贞顽强与对妻子的爱，足以被写进教科书中的传奇，与自己的副官有染这种事岂止是一个污点——而是足以叫彼此身败名裂的存在！

但谁会相信呢？

海登完全可以否认。别说是巴奈特阁下了，就算是他自己，在荒野的积威足以叫这一切都变成无稽之谈。而且这对他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这里是荒野，能力才是横扫一切的重点。在总长大人注定会被永夜吞噬的情况下，他迟早是荒野最高把手，他的地位哪怕是摩里斯也无法撼动，丑闻并不能拿他怎样，就算掌握着这一切的是来自军部的指挥官也一样。

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话总还是有些道理的。若非必要，他实在是不想与瑞安撕破脸皮，就算是她先违反游戏规则也是如此。

事实上海登也并未显示出任何的愤怒。

这就像一场博弈，在博弈场上的失败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太司空见惯的事了，且他并不认为这个堪称把柄的事物被别人捏在手里有多难以忍受，或者说，正因为他从未对自己的选择与行为感到后悔，所以他坦然无惧：“您在威胁我？”

“不，我是在请求您。”瑞安平静道，“您知道那位殿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如果能令她清醒的话，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能，而我也必须尽我全力做我能做的一切。”

在说到这样的话语时，那对绿宝石般的眼瞳也没有附带任何的情绪，只有漠然而无机质的光泽——虽然她口口声声那有多重要，但对她来说，大概更重要的是自己的任务，而不是凯诺帝国的首席哨兵这个人本身。

不得不说，这个态度反倒让顾问大人颇觉中肯。

卡洛琳殿下对于联邦来说确实极为重要，但这对于荒野要塞来说就欠了些。说他没有远见也罢，说他枉顾联邦战略级目标也可以，他是荒野顾问，他必须首先对要塞负责。

殿下是指挥官的任务也是她的战利品，要他赌命的话可以说能获得的远远少于将付出的——毕竟他知道自己对于要塞意味着什么，他一旦出事那么要塞好不容易得来的优势定然会尽数付诸流水。

他本人是十分反对冒这个险的，如果可以拒绝，那他会坚决拒绝到底。当然如果指挥官给予了足够的理由，又或者她非坚持不可，那他出于对她的敬重，多半也是会进行保守型尝试的……这种时候倘若瑞安露出对于那位殿下过多的关心与怜悯，那他难免不会产生自己的意志被绑架之类的反弹情绪，反倒是这种公事公办听天由命，叫他更能接受。

瑞安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答案，觉得与聪明人打交道果然更叫人心情愉悦。她忽然道：“我现在只担忧一点——如果一个向导想要对黑暗哨兵发挥作用的话，从‘结合’的角度来说会更有成功率吗？毕竟，对于一个黑暗哨兵来说，巴奈特阁下为永夜吞噬的年纪确实是大了一些，说明您的存在，无论如何都是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顾问大人眉毛一挑，睿智犀利的眼神审视着面前的人，良久以后，他那张坚毅顽强的脸孔慢慢浮现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我说是呢？”

“请，不必介意，如果您愿意付出的话。”瑞安诚恳道，“委屈您了。”

哨向之间的安抚疏导治疗是纯粹的精神力工作，一般情况下用不着结合。如果哨兵受到的精神损伤实在太大，或者几乎要被过分膨胀的五感信息逼疯了，为了救对方就必须深入对方的心灵世界，向导只能与哨兵进行短暂的精神结合——这种情况就有危险性了，精神图景中会出现太过不可控的事物，一不小心就容易从理性工作转为感性结合——尤其是高适配哨向之间。而一旦出现身体结合……这种牵连下，想要分开哨向基本是件不可能的事。

当然黑暗哨兵还是个例外。

高适配哨向之间有灵魂伴侣一说，这是一种感性的表示非对方不可的结合关系。对于黑暗哨兵来说，就充其量只能是性-伴侣了。毕竟，黑暗哨兵可是一个连“爱”这个词眼都很少能自主产生的神奇群体。事实上瑞安很难想象海登对于巴奈特阁下有类似于“爱情”的情感，她宁愿相信这是种利益交换。

而卡洛琳殿下现在那种情况，死马当活马医太正常不过了，精神结合算什么啊，如果身体结合能让海登发挥更大的作用而他不介意的话，她丝毫不会介意促成这一点。

对于瑞安这种光棍无赖的思想，再端庄严肃的向导也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

卡洛琳殿下是个即使陷入昏迷都会给周围环境带来极大威压的存在。

海登走进新的病房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压抑感，仿佛身体中每一个毛孔都被堵塞，那种沉甸甸的重量甚至是压在灵魂上的，叫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的视线投注到病床上，仅仅只是一眼就让他心如擂鼓……首席哨兵的强大，大概越是强大的哨兵与向导越是能清晰领会。他还未触碰到这位殿下的精神实质，便隐隐要被她的精神力所震慑——那些离散在她身侧的信息流失去了意志控制，反而更为肆无忌惮地游走。

海登试探性释放出精神力。不出意外，他的探知很快遇上了阻碍，就像触碰到一扇厚实的门，门庭紧闭，包裹在外的所有事物全呈现出一副拒绝、排斥、封锁的状态。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探在那位殿下的额头上，通过身体接触将精神力集结成束，试图找到对方精神图景的一丝破绽。

其实在永夜边境寻找到罅隙不是一件难事，他曾全方位探查过一个黑暗哨兵的精神，熟悉被永夜侵蚀之后的精神构造会呈现出怎样的变异。难的是在对方构建的心灵世界中准确找到对方的精神踪迹并成功将其唤醒。

他在进入那位殿下的精神图景时，本来以为自己会见到那个流淌着火焰岩浆天崩地裂的末日之境，可是当他睁开眼，他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高大笔直的乔木洋洋洒洒铺陈开，倾斜向上呈拥抱状的树冠枝节分明，前一季中老去的枯叶层叠在大地上，与茂密的草野彼此映衬，到处都流淌着明媚的阳光，一切色泽都是如此饱满欲滴，天地仿佛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浓郁的树香弥漫在周身，视野中所有事物都显得澄澈而优美，就算是悬浮在空中的尘埃都带着朦胧的光圈。

没有路。也没有声音。天地间仿佛就只有这一片安静生长的树木。在心灵世界中没办法运用精神力，他只能艰难地穿梭在林中，试图找出世界的主人本身。

永夜边境为什么能是这样宁静到近乎祥和的情景呢？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在她心中，最为难忘的竟然是这样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树林吗？或者说，这些树是代表着什么重要意象？

海登极其费解，他原以为自己会陷入潜意识中的反弹与排斥，然而所见到的一切都出乎他意料。

他不停地走着，往前走着，视野所见没有任何变化，树，仍是树，数不尽的树，他在这片树界之中迷失，但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一切都是如此宁静，或者说，这树界确实不存在威胁，它只是在一个心灵的碎片中安静地生长，安静地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周围除了树还是树，他都感觉自己的存在也要被树融化。某一个瞬间，如有所感——那是闯入之前他为自己下达的暗示被启动了，提醒他停留的时间已经太长——于是他知道再走下去，他的精神将会永远停留在这里，被同化，被吞噬，但莫名其妙的，他一点也没有惊慌后怕，也丝毫提不起反抗的情绪。

那些明媚灿烂的阳光照到他的身上，也像是软化了他的意志，消磨了他的思想，叫他停留在无知无觉的状态，只知道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海登大人！”感受到向导越来越黯淡的精神力量，心知不妙的乔本能地想要唤醒他，但只是伸出手触碰到他，就仿佛触电般控制不住收回手——紧紧是一秒接触已经叫他浑身发抖，脸色煞白。

他下意识转过头看向瑞安。

在场唯一一个普通人微微皱起了眉。按理说倘若海登也深陷卡洛琳殿下的永夜，她唤醒他的可能比哨向要大些，毕竟哨向的精神力不稳定，更容易被同化，作为普通人受到的影响小些……但是她丝毫没有把握，毕竟是曾被荆兔带进过那位殿下的心灵世界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或许她比哨向更容易受影响也说不定？

但这会儿貌似没时间给她安静权衡利弊，一个不小心要塞顾问都会给折在里面，瑞安虽然抱着没准海登能派上用场的幻想，如果当真没有办法，那么及时止损才是最重要的，她也不想看到他白白陷进去。

于是她走上前，想要将要塞顾问放在殿下额上的手挪开——她确实做到了，但是下一秒，那隐约不幸的预感成真了，猛然间一种失重的感觉降临到她身上，寒冷渗进血肉，一瞬叫她骨骼都像是结成了冰，她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病房之中。

被拉进了心灵世界？

她有些困惑地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并非之前所见的末日之景，似乎是一座非常典雅奢华的庄园。并不是夜晚，但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抹不开的黑雾，空气、灯光、家具，这种无形的暗色物质让背景的所有事物都呈现出一种极深黯淡的感觉。

既然来到了这里，等闲就没法出去，她只能选择探索这个世界。

瑞安一无所知地走进门厅，穿过走廊，然后见证了一场杀戮。

到处都是尸体与血液，没有一个活口，身穿着同一种服饰的侍女与侍从们以各种死法倒了一路，脸上都带着惊恐与哀求的表情。她走进楼梯间，上楼，依然是破碎的尸体与凝固的血液，她循着心中莫名其妙的指引感往前走，就像走过一场荒诞的默剧。

她穿过二楼的大厅，继续走，走出阳台，然后看到这片死寂的坟墓中唯一活着的人。

那个女孩极为年幼，或者只能说是个女童，大约是八-九岁的年纪，穿着帝都贵族千金流行的过膝长裙，华丽而繁复。她坐在阳台的遮阳伞下，缀满宝石与蕾丝花边的发饰缠住暗金色的长发，湖蓝的眼瞳平静地注视着杯中的红茶，稚嫩却优雅的仪态，一切的杀戮就发生在她的身边，而她毫无波动，只当做那是佐餐的点心。

‘……殿下？’瑞安试探地唤了一声。

这场默剧还是在上演着，她作为一个局外人，似乎并不能为剧中的人所感知。女孩没有回应，她依然在满屋血腥之中慢吞吞喝着茶。

瑞安伸出手，试图触碰对方的头发。

她的指尖似乎是真的触碰到了什么，柔软又细滑的头发，带着些微凉意——她弯下腰，更靠近一些，手指穿梭进对方的发间，碰到了她的头皮——她想要抽出手，猛然间似乎是镜子碎裂的声音，随即看到女孩抬起头来，毫无波动的视线直直射向她。

那瞬间就像静止的齿轮重又转动，停滞的流水再次哗啦啦奏响，被定格在时光中的画面又有了活动的迹象！

她的大脑一片浑噩，紧接着视野一花，被按倒在放置着雕花茶壶与点心架的桌子上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方才的女孩已经没有了踪迹，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高大挺拔极富压迫力的人。首席哨兵一只手按着她，另一只手握着刺入桌子的长剑，皱着眉俯视这个闯入自己心灵世界的人。

‘殿下！’瑞安又唤了一声。

湖蓝眼睛的哨兵长久地注视着她，忽然放开了剑，俯下身吻住她的嘴唇。

1.19

好不容易退烧，咽喉炎难受死我，要命地咳嗽。

这两天稍微好一点，码个字更个新，应该不会复发了吧，下章开始大概就恢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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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