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微微家的地址,就是千百年后我也记得!”启舟在前面带路,骄傲地说。
“啧啧,”墨子归笑他,“你是痴汉吗?”
“子归,够了。”
不知为什么,司长霞觉得自己被骂了。
显然,墨子归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到了。”
“确定是这里吗?”泰云摇吃完最后一颗山楂果问道。
她捏着竹签犹豫往哪扔,司长霞接了过来,施了一道法术,竹签瞬间灰飞烟灭。
泰云摇看呆了,她好想学。
司长霞也好,明缃也罢,他们都会些法术,而她好像什么也不会。
就是有点救人的法子,被安排到地府,也没有真的派上什么用场。
她记得她师父曾经跟她说,她是医药行当千年一遇的旷世奇才。
莫名被推到了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好遗憾。
可她很快就振作了精神,泰云摇是谁?
她可是天才!
她只是还没学,只要一学就肯定能学会。
边走边想,已来到一家门店前。
面前商户的大门紧闭着,抬头,商铺的匾额写了“王记糕点”,其中一颗钉子已经松动,导致匾额歪歪斜斜地挂着,上面还有许多蜘蛛网和灰尘,看起来很久没有开张了。
泰云摇随手抓起一个面善的路人,问道:“姑娘,请问这家铺子没人了吗?”
路人姑娘看到她跟一个面带斗笠的男人站在一起,嘴唇发抖,只敢侧目而视。
司长霞识趣地走开,到了无人之处。
路人姑娘终于肯坦言,道:“这家铺子自王姑娘出嫁后,生意惨淡,已有许多日不再开张了。”
“那你可知王姑娘去了哪里?”启舟心急如焚,才意识到作为鬼魂,凡人是看不见他的。
泰云摇就问:“那你可知王姑娘如今现在何处?”
“嗯,我很爱吃她做的糕团,每每馋了,我夫君去西南安明城办差时,都会为我捎上她亲手做的糕点。”路人姑娘说完了还不忘咽口水。
“娘子!”
身后有人叫住她,便道:“我夫君唤我回家吃饭了,告辞。”
“喂,小孩,你到底搞没搞错?”墨子归的语气中带了责备。
“我没有!我也不知道,谁没事会把时间记得那么清楚?”
启舟也恼了,“还有,别叫我小孩,咱俩谁大谁小还不一定呢!”
他真的记不清了,没人会把时间记得那么清楚。
他只记得王翠微遇到那个人那天,街道上人来人往,很热闹,是在正月。
那天许久不在家的王富贵一身酒气地回来,还烧香拜了财神,只有初五这天才会祭拜财神。
司长霞也从隐蔽处走了出来,他能理解启舟,就说:“可能是忘川阵法失灵,导致时空扭曲了。”
眼见时间已来到下午,天色晦暗,空中飘起鹅毛大雪,每个人的头上、肩上都堆了一层积雪。
“现如今已知道王姑娘去向,安明城离京华城路途遥远,雪天不便御剑飞行,不如先回寒舍坐坐,喝口热茶歇脚,待雪停了再出发也不迟。”
泰云摇第一个赞成:“我同意!”
“我没意见。”明缃道。
启舟犹豫了片刻,忧伤地说:“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
泰云摇摸摸他毛茸茸的头,道:“没事啦,我们的宗旨就是为亡魂服务。”
“你喝下孟婆汤,我可以赚三万冥币呢。”
“现在上哪里找这么轻松的差事?”
泰云摇安慰着,自己也挺心虚的。
要知道,她以前根本不缺吃的、喝的、穿的、住的,从无人问津的乞丐,到万人俯首的天子,她都治过病,还在皇宫当过一阵子太医,但宫中规矩颇多,实在不习惯,没多久又开始行走江湖了。
如今沦落至此,心里也拔凉拔凉的。
看她极力安慰的模样,启舟笑了。
“谢谢你。”
司长霞和墨子归并立走在前面带路,泰云摇和明缃、启舟走在后面。
适才说书先生的话,不知司长霞有没有听进去。
泰云摇加快脚步,跟上司长霞,想安慰一下他,又怕他已经忘记了,重新再提起,更会伤他的心。
就假装找了个话题,问他:“司命大人的家远么?”
司长霞垂眸,没有出声。
墨子归替他答道:“不远,翻过前面那座山坡就是。”
泰云摇吃瘪,脚步放缓。
启舟问:“那要走多久呢?”
墨子归笑道:“我们腿长,半个时辰便到了,你不行,小短腿的话,两个时辰恐怕都到不了。”
“你!”启舟的脸涨得通红,没再讲话。
墨子归将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小孩,你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地寻这位王姑娘啊?”
“想知道?”启舟开始吊胃口。
“叫我声哥哥听听。”
墨子归:“……”
简直是倒反天罡,他说:“我活了五百二十年,与师父同岁,凭什么叫你一小孩哥哥。”
要论辈分,司长霞才是他一同出生的哥哥,不过不是同一物种,成长得慢了些,看起来更小。
启舟想了想,“大又如何,辈分与年纪无关,叫声叔叔也行。”
“……不说拉倒。”
身后沉默许久的人幽幽开口道:“因为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启舟小脸一红,对身旁的明大夫说:“哪有这么夸张。”
五人默默前行,山坡上夜阑人静。
启舟继续道:“既如此,多多便为诸位讲个故事吧。”
京华城明阳县永安镇,有一家王记糕团铺子,铺面不大,但在整个县城生意都十分火热,每日定售八百个,一售即空,便要再等明日了。
糕团卖得这样好,都与一位姓王名翠微的姑娘有关。
她心灵手巧,好读诗,更爱吟诗作对,上私塾就是她最大的愿望。
若是能考科举、做女官就更好了。
可时局动荡,上一朝代的寒门还可经举荐入朝做官,下一朝代的子弟便只能看家族势力评官定级了,出身才是第一位,拼的那是你投胎的能力。
农家子弟十年苦读归来仍是个童生,尚需卖字鬻画换得赶考盘缠,更有甚者干脆放弃不考了,回乡当个教书先生都没资格,只得面朝土地背朝天地农作,以维持生计。
如此惨淡的人生,更遑论地位弱势的女子,她不敢肖想。
王翠微家中算上她,拢共三口人,她的母亲赵萍,和她的父亲王富贵。
赵萍身子骨弱,起初王翠微还小,夫妻两个经媒人介绍认识,俩人合伙盘下了这家店,王富贵就出城置办材料,赵萍留在家中烹制糕团,照顾女儿。
味道嘛,不说很好,但能卖得过去,支撑一家三口的基础开销。
随着王翠微一天天长大,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懂事又听话,到了金钗之年,就展现了非同一般的制团天赋。
相同的材料,她母亲做的就是市井上普通的口味。
而她做出来的,若是桃花、桂花等花瓣制成的花糕,便自带花香,松软可口,内馅还有不同口味的花蜜,解腻开胃;
若是酥饼、胡饼一类需炉中烘烤的点心,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烤出来十里飘香,温度冷却后,可谓外韧内软,越嚼越香。
王姑娘做生意也很有一番头脑,懂得因时制宜。
但逢夏季,还搭配梅子汤、冰酥酪一类的消暑甜饮一同出售,喝了美容养颜,惹得京城中的女子也要连夜乘坐马车来排队买了尝尝。
她的手这样巧,必然会有红眼病来坏她的生意。
但是没有,一家都没有。
她很聪明,将配方贴在门口,就连用时、用量都标得一清二楚,任由同行效仿。
许多同行前来学习,她也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虽然如此,同行们制出的糕点都仍旧逊色许多。
他们便知晓,美食传承更重要的不是材料,而是人心。
世人都道王翠微她制团天赋异禀,却没人知晓背后,她日复一日读了多少史册,试了多少材料,又为了调研民间口味跑了多少地方。
匠心独运,这四个字形容她绰绰有余。
“哦,我懂了,她做的糕团好吃,所以你因此牵挂她,不肯忘记她,宁愿不喝孟婆汤投胎也要来见她?”这样的因果关系,说出来连墨子归自己都不肯相信。
“当然不是。”启舟反驳道。
“那你倒是说重点啊,不然谁爱听?”墨子归很不满。
“我只想说,像微微这样好的人,却没好报,天不遂人愿。”
先前说到,王翠微有个爹,名叫王富贵。
每日清晨赶马车出门,他就有三件事要做,第一是进货,第二是赌博,第三是喝酒。
进货的时日不定,有时清晨走了,晚上便回家,有时三五天才回,久的时候也有一个多月。
喝酒时日也不定,有时高兴喝酒,有时不高兴也喝酒。
高兴的话,喝了酒还会为母女二人带点稀奇的礼品,花黄、胭脂或是发钗一类女子的装饰,可惜王翠微并不喜欢。
她想读书。
王富贵唯有赌博是一定的,赌输了喝酒是一定的,赌输了喝酒回家,平静地卸完货,把他的妻子赵氏揍得鼻青脸肿,也是一定的。
不知是他没文化、脑袋笨,还是赌博的庄家太精明。
他总是输,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里,空有一身蛮力。
看着熟睡的妻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把薅起她的头发,把她从卧榻上拽起来。
赵萍被惊醒,惶恐地跪在地上,王富贵摁下她的头,一遍又一遍地将她往桌角上撞,手撞酸了,就换成脚踢她的背。
她被一脚踹飞,仰躺在地上,王富贵还是不解气,又去踢她的肚子。
“你他妈倒是睡得香,知不知道老子在外头多辛苦?”
“娶了你老子倒了八辈子霉,连生三个也生不出个带把的。”
“你个臭婊子,要不是那个小婊子留着还有用,你俩老子一个都不想管!”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泰云摇很生气,不解道。
启舟脱口而出:“赵萍生了三个,前两个都是女儿,总之或扔掉了、送人了,第三个就是微微,大夫说赵萍身子虚弱,不能再怀了,于是微微就留下了。”
不知不觉已走到山坡之下,远远望去,山脚有一座老宅,晦暗的雪色下很有古朴的韵味。
一行人加快了脚步。
“生在这种家庭确实惨,然后呢?”明缃收起书册,也饶有兴味地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