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云摇接过绿叶,能感受到叶片传来的微弱呼吸,抬头已经看不见司长霞的影子。
根据司命的嘱咐,她站定在原地,目光在周身的雾气中打量着。
这雾实在太过诡异了,不但遮住人的视线,而且还带着一股阴冷湿寒的黏腻,连吸进肺里,都觉得五脏六腑跟着被污染。
她忍不住用衣袖捂住口鼻,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太虚白雪鞭,鞭子尖的缺口还有腐墨汁的残留。一想到昂贵的鞭子被藤蔓损害,她既心疼又生气。
“好,破除迷障是吧?”
她抬手挥了挥雪鞭,顷刻一道白光闪过,身前的雾气被驱散一小片,或许可以借助这种方法找到生出雾障的巢穴。
浓雾之中,身后巨型藤蔓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夹杂了藤条抽打空气的呼声,再过不到半炷香的时辰,藤妖发红的双眼,和它的深渊巨口,都向外吐出千万跟青黑刺,如雨点般横飞而来。
这个时候,泰云摇连忙躲在一棵大树背后,适才抵挡过了飞刺的攻击。
吓死她了!
泰云摇赶紧平息心情,仔细分辨黑刺的方向,如履薄冰般小心往前移动寻找着。
不过正面攻击的司长霞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只见司长霞手持浮屠剑,剑身红光缭绕,在迷雾之中劈开一道光线,斩向下冲而来的藤蔓,数根黑刺却迎面飞来,超乎了他的意料。
他连忙持剑阻挡大片,可幸运的一根黑刺掠过了他英俊的侧颜,将完好的肌肤擦出了一道轻微的血痕。
手指将渗出的鲜血撇去,丝毫不在意从脸上传来阵阵的刺痛。
在一众雨丝飞刺之中,将手一旋,浮屠剑在那瞬间变大些许,以剑身抵挡,寻找着藤蔓的破绽。
浮屠剑在他手里挥动自如,白衣飘然,却又似在舞剑,红光在雾中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弧线,足尖一点,身形凌空飞跃,司长霞左躲右闪,速度快得令藤蔓逐渐找不到方位。
而泰云摇一边挥打鞭子劈开浓雾遮掩的视线,一面小心地保护着绿叶。
忽然,她在腐浊黏稠的气味之中,嗅到一股淡淡的甜味,若有若无地从前方飘来。
抱着试一试的决心,她循着甜味传来的方向挪动脚步。脚下的泥土湿滑松软,沾上了她那双绣有龙纹的红锦靴,每走一步都要格外留意。
越往前走,雾气便越深沉,藤蔓的咆哮声渐渐远了,连太虚白雪鞭也不起什么作用。她只能凭借深一脚、浅一脚的稳步,以及时不时飘来的甜味摸索着前行。雪鞭仍被她牢牢握在手中,随时防备着突发状况。
再向前走了约摸百步,那股甜香的气味更加浓烈了,甚至于盖过了藤蔓的腥臭。
“找到了!”泰云摇停下脚步,心中大喜。
前方不远处,曲曲折折的水塘面上,竟隐约生长着一大片墨绿色的睡莲圆叶。有的叶子出水很高,像一柄柄撑开的青纸伞。
再凑近些,层层叠叠的叶子间,一朵巨大的黑色莲花独独垂立在中央。墨色的莲瓣在暗绿的水面上舒展,如同被密雾浸透泡开,莲芯正向外扩散着黑雾,如柱般倾泻弥漫。
之前寡淡的甜味此时更加浓郁,甜得令人发腻,像猪油掺多了的点心,不禁让她感到一阵晕眩。
该怎么阻止这朵莲花往外释放毒雾呢?
直接连根拔起?用鞭子抽打摧毁?或者徒手折断?
在她犹豫之际,却有一阵极其细微的风吹过,显然这样轻蕙的风不会让浓雾消散,反而把气味吹成一缕缕清香,倏地吹进了心里。
考虑到司命大人如今还在单枪匹马地对付藤蔓,她硬着头皮往前走,一个不留神踩到了荷叶,却察觉荷叶稳稳地接住了她迈步的双脚。
拨开繁茂的荷叶,黑莲花便映入眼帘,虽不是寻常花朵的娇妍,却有一种神秘的气质。
美则美矣,惊叹之余,忍不住伸出手指,点到花瓣的刹那,微凉的触感便顺着指尖,湿润而光滑,像触到了鱼儿的脊背,丝丝沁润到她的心里。
忽然之间,花朵哆嗦了一阵,旋即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耀眼的白光。
泰云摇被这白光晃得只得闭上双眼,待动静消失再睁眼。
莲花表面的黑色逐渐褪去,花朵却流动着暗红的火焰,看似无端肆意的花瓣实则柔美。
暗青色的潭水也化作纯绿,一瞬间,碧波潭水高荷叶,满池的红莲,如梦似幻的光影。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硕大的雾柱也停止了倾斜,浓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周围的光景也愈发清晰可见。
阳光终于刺破云层,洒落在迷障森林之中。失去了雾障的遮蔽,藤妖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
与藤妖相反,恢复视线的司长霞抓住这个机遇,纵身一跃,将灵力灌入浮屠剑,剑身立即浮现强烈的红光。
藤蔓得不到滋养,周边已经开始枯萎、发黄,司长霞看准了,中心就在方元的颅顶。
长剑精准刺入,藤妖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咆哮,庞大的藤条身躯逐渐崩溃、坍缩,直到松开方元的身躯。
黑色的腐墨也变得透明,流淌了一地,渐渐渗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见,只剩失了精魄的方元虚空倒地。
司长霞收起浮屠剑,愣在原地,仍想不明白,为何藤妖能够脱离诅咒,缠上他的手腕。
“司命大人!”
早已看清司长霞的泰云摇连忙小跑了过来,将装有绿叶的细长颈白瓶倒在方元的形体上,他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了。
过了片刻,绿叶像感应到了方元的气息,朝着地面的方元飘去,忙不迭地将精魄注入他的体内。
全部精魄融入完毕,方元缓缓睁开了眼睛,先前红光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疲惫与愧疚。
注完惊魂的绿叶并没有消失不见,只不过是失去了荧光的色泽,轻飘飘落到泰云摇的手掌心,竟然变成了一枚金叶。
看样子一定很值钱。
将金叶收进袖中,泰云摇松了口气,向瘫坐在地面的方元问道:“你感觉怎么样,可有不适吗?”
方元一愣,踉跄着爬站起身,对着两人深深作一揖,情不自禁地委屈出声:“多谢二位救命之恩。先前……我说谎了。”
在踏入文曲阵的那刻,不知怎么回事,他就察觉到一片茫茫的浓雾,紧接着藤蔓往他身上乱窜,怎么也摆脱不了。
然后就不受自己控制了,被藤蔓缠身、袭击两位仙人,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没事!”泰云摇没心没肺地安慰道,“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我们还是赶紧前往科考吧!”
方元满目愧色:“好。”
但见周遭繁茂密林,他记得这里,是京城郊外,也就是说,这里离京城考场实则不远。
方元在前面带路,泰云摇紧跟上去,身后是一言不发的司长霞。
南宫燕急切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快去关心司长霞。”
循声望去,小肥啾扑打着翅膀,出现在她的身侧。
泰云摇蹙眉,先前这鸟躲哪去了,她尚且不能知晓。
南宫燕轻快地飞高了些许,支支吾吾地说:“别这么看着我……不是我不想帮忙,关键人家也只是一只小小鸟,除了帮你给司长霞种情种。”
“反、反正种情种兹事体大,还得多亏我把自己藏得好好的!一遇到危险我就会藏进你的神识中,怎么样,我厉害不厉害?”
泰云摇瞪了她一眼,南宫燕的气焰消下去大半,囔囔道:“司长霞受伤了。”
她这才定住脚步,扭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司长霞沉默平稳的脸上,有一道凝固的暗红血痕。
见状,司长霞也顿住,仪态端方,“怎么?”
她抿了抿唇,方才光顾着破除雾瘴,为方元恢复精魄,完全没有留意这位司命脸上挂了伤。
在司长霞面前站定,迟疑道:“你的伤……”
司长霞唇角勾起一抹不合时宜的笑,淡淡瞥了她一眼,眸底掀不起什么波澜:“小伤,不碍事。”
他越过泰云摇,脚步并未停下。
“小伤也是伤!”
泰云摇执拗地跟上他的步伐,从袖中摸索。先是掏出了那枚金叶,觉得不妥又塞了回去,最终摸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
她小跑上前,拉了拉司长霞的衣袖。
“这是我用朝露,和几种凝血清创的草药制成的‘清创膏’,对外伤镇痛、防止邪气入侵颇有奇效。”
她将药瓶递过去,眼神明亮而坚持。
司长霞的视线在她执着的脸上停顿,又落在那只素手紧握的白玉瓶上。
他终是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去接药瓶,只不过稍稍侧过脸,将受伤的左侧凑过来,淡淡道:“有劳。”
泰云摇呼吸一滞,心不由自主漏了一拍,他居然允许她上药,这确实是个博好感的好时机。
她小心地旋转瓶塞,指尖抹了些膏药,凑得更近了些。
日光灼灼,透过密林的缝隙,在他清隽的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面庞肌肤的纹理,以及那道细长伤痕的边缘,带了一段长而浅的血线。
她的动作不由得放得极轻极缓,仔细为他上药。
微凉的药膏触及到司长霞的皮肤,他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低垂着,遮住了眼底可能存在的所有情绪。
两人的距离极近,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方元转过头去,调笑道:“喂,你们小两口好了没有!”
“注意点方寸,这里还有鬼呢!”
闻声,泰云摇迅速收回手,将药瓶塞好,塞进司长霞的手中。
她低声对司长霞道:“这个你留着,或许……我没有别的意思,但人总有受伤的时候,你今后可能还用得着,我制的药,用上个一两百年不成问题。”
“好了,这就来!”
望向奔跑的少女,司长霞握紧玉瓶,掌心传来她残留的体温,用心底的声音回答道:“好。”
两人跟了上去,方元已经走出了森林,适时停下来等待。
他向身后的两人说道:“前方就是京城的城门了。”
泰云摇顺势望去,果然见到了官道尽头,巍峨森严的城门。
“走!”
三人前后踏上进京的道路,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文曲阵法大动,一张金光大网徐徐展开。
下一刻,金光大网骤然收紧,将三人网罗笼罩。
泰云摇只觉得眼前一花,脚底的官道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古朴雅致的书房,案几、笔墨、书架一应俱全,但除了这些,案几上还放了一张卷纸。
“这就是文曲阵法之二要,补残卷策论?”泰云摇似在猜想,又似在困惑。
只见司长霞微微颔首。
方元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俄而却又有了一种使命般的神圣感。
他在忘川牢那么久,每日焚膏继晷地苦读,如今总算派上用场了。
“补了策论,就能中状元了?”他眼睛亮堂堂的,兴奋地问其他二人。
泰云摇答:“这可说不准,文曲阵法有五要,估计后面还有难关等着我们呢。”
方元正要上前,却被泰云摇长了教训,呵道:“慢着,当心有诈!”
她紧捏着被藤蔓侵蚀掉鞭尖的太虚白雪鞭,小心地向前打探。
司长霞也抽出浮屠剑,随时准备面对突发情况。
只见泛黄的卷纸边缘磨损,中间大半文字都被墨痕遮蔽,似是被人刻意损毁,只余下末尾八个印刷的字迹:“……民为邦本,本固邦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