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雪娘,给方妈妈请安。”
雪娘按照学的规矩向方妈妈躬身行礼。按刘妈妈所教,行完礼后未得吩咐不能出声,不得妄动。她低着头,看不到方妈妈的表情,听着院中一下下的洗衣声,原本平静的心竟慢慢紧张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方妈妈道:“这衣服是谁洗的?”
“是文柳。”冬青只看了一眼,回答没有丝毫停顿。
“去叫她来。”
很快文柳被叫了进来。雪娘迟疑了一下,还是往旁边移了移。
“这是什么?”
文柳接过衣服,仔细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在冬青的提示下才注意到领口上凝着一点暗褐色的印子。
“像,像是药渍。”文柳的声音低如蚊讷。
文柳专负责洗夫人的衣裙。那痕迹是夫人前日喝汤药时不小心低落的残汁。绸子本就娇贵,汤药里的当归、甘草熬出的浓汁渗进纤维,干了便留下暗沉的痕迹,不迎着光细瞅根本发现不了,偏方妈妈的眼比针还尖。
方妈妈语气听不出喜怒:“药渍得用淡盐水敷透了再洗,你怕是瞧着印子浅,随便搓了两下就罢手了?”
文柳脸瞬间红了,低着头盯着那点印子,声音发虚:“是、是我没注意……我这就拿去重洗。”
方妈妈没说话,目光扫过文柳的手——指缝里还沾着点皂角沫,显然是刚从案台边过来。“重洗时别用热水,淡盐水要浸够一炷香。”她淡淡补了句,“夫人是喝药调理身子,要是见着袄子上的药渍,心里添堵,你我都担待不起。”
文柳连声称 “晓得”。
“你在这里多年还犯这样的错,罚你半月月钱。若有下次,加倍。”
文柳指尖捏着绸面不敢用力,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转身前还瞟了眼一旁的雪娘。
雪娘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自然没有看到。
这时的方妈妈才上下打量雪娘。
“就来了这一个?”
“是。”冬青把雪娘往前推了一把,“这次厨房分了两人,针线房分了两人,园林分了两人。咱们这儿和筠风苑、库房一样,都是分了一人。”
“谁去了筠风苑?”
“许红杏。”
方妈妈轻嗤了一声:“这么多年了,还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头抬起来我看看……模样还算可以。看着年纪不大,在家里干过活没?”
“回妈妈,奴婢十岁了。在家里常干农活,也帮着娘洗过衣裳。”
“家里洗的是粗布衣裳,这儿洗的有绸缎,有官袍,最普通的一件也够你家几年的花销。”方妈妈走到她跟前,银镯子随着动作轻轻碰在袖口上。
她声音严肃,语调平稳,并不像李妈妈那样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雪娘心里莫名的稍微放松了些,试探着道:“奴婢在家时,曾给庄子上借居的小姐干过几天活,知道如何用皂角洗衣裳。”
“这里主子们的衣裳都是用胰皂,皂角那是给下人们用的。我不管你以前是怎么做,到了这儿一切都要重头学。手脚放麻利点,浆洗房可不养闲人。”
“是。奴婢记住了。”
“冬青,领她去都认识一下。”
两人再次回到院中,随着冬青一声:“都过来!见见新人!”一直在忙碌的丫鬟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或好奇或漠然地围拢过来。其中便有文柳。
“她叫雪娘。从今日起就在浆洗房当差了。”说完,又把众人一一介绍给雪娘。
雪娘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和掂量。
一个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名叫夏婵的丫鬟率先开口道:“冬青,这新来的安排住哪儿啊?”她语气听着像是关心,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冬青随口道:“老规矩。秋月挪到旁边。”
人群后边,一个一直低着头的瘦弱丫鬟闻言肩膀几不可查的地缩了一下。
夏婵嘴角一撇,随即笑道:“那位置是湿冷了些。不过新人嘛,总要历练历练。秋月也在那里睡了一年。雪娘是吧?以后有什么不懂得,可以来问我们这些姐姐。”她说着,目光扫过身旁的几人。晚晴和绿云立刻附和地笑了笑。
文柳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谷雨年纪稍长,只轻轻叹了口气。
“认识完了。都去干活吧。秋月,你带雪娘去安顿一下,顺便给她说一下每日的工作。”
众人转身都去干活了。
雪娘跟着秋月离开前,就看到文柳凑到冬青跟前,耳中飘进半句“冬青,方妈妈那里……”
她们的住处是浆洗房大院角落里的一间低矮耳房。房间狭长逼仄,除了一个小窗外,在靠近屋顶的地方还开了一个小气窗。但屋里还是有一股浓重的潮气和霉味。屋内两排简陋的通铺沿着墙壁搭建,上面凌乱地堆放着一些半旧的被褥。
秋月的铺位在最里边,紧挨着后墙。因墙外就是常年蓄水的大缸,刚入初秋摸上去就是冷冰冰的。
秋月三两下卷好自己的铺盖,露出下边一层薄薄的,看着已经发黑发硬的稻草垫。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旧的被褥,边帮雪娘铺床边道:“虽是旧的,但前不久才洗过,是干净的。”
雪娘忙上前接过来道:“谢谢,我自己来吧。”
秋月便转去收拾自己的。
雪娘顺着看过去,她的新铺位其实就在自己旁边。这屋里可以睡十个人,从床铺上看,自己来之前只有六人住在这里。秋月实在没必要挨着墙。
秋月像是知道雪娘心中所想,解释道:“冬青不住在这里。她睡在东边的屋子,便于晚上服侍方妈妈。不管这屋中是几个人,新来的都是要靠着墙。这就是规矩。你睡的铺盖是府里给下人配的。若觉得不好,就要自己花钱换。”
难怪,除去秋月的被褥和自己的差不多,其他人的看上去虽然还是很朴素,但明显要厚实很多。自己进府时陈安宁只让自己带了几件衣服,自然没钱换。可秋月在这里已经干了两年,即便三等丫鬟的月例很少,应该多少也能给自己稍微改善下吧?
两人刚认识,雪娘自然不可能去问。只默默收拾好自己的床铺,心里盘算着如何让自己以后的日子好过一点。
待雪娘全部收拾妥当,秋月又讲起浆洗房的规矩。
“每日卯正起床,一刻之内必须梳洗完毕到院子里集合,听方妈妈分派活计。辰初前要吃完早饭,然后一直干活到午正。”她稍微顿了顿,见雪娘没有疑问又继续道,“午时有两刻钟的时间吃饭歇息。未正开始干活,一直到酉正。一般申时会把晾晒好的衣裳收回来,叠放整齐。主子的衣服还要经过熨烫,熏香才能送到各院的丫鬟手里。要是赶上府里有宴席,或老爷妇人要去赴宴,还要连夜烫衣服,那时候灶上的火就不能熄,熨斗得一直焐着,忙到戌时也是常有的事。每十日轮一次值夜,看管炉火和晾晒的衣物。”
“咱们主要就是洗府里上上下下的衣物、布巾、床幔……所有的东西。”秋月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洗那些厚重的门帘、毯子最累,要几个人一起用捣衣杵捶打好久。”
“主子们的衣服最是要小心,料子金贵,洗坏了要挨重罚。你虽还碰不到,但也要知道。你现在只能洗下人的衣服。”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了许多,“特别是老苍头和老妈妈的。”
雪娘有些明白了:“这也是规矩吧?
秋月点点头。
想来,这些以前都是她的工作。如今自己来了,换成别人肯定早就笑出了声,偏她如同自己做错事一样,满脸的羞愧。
雪娘在这湿冷的屋中感到点点暖意。
“若还有其他类似的规矩,你都说出来,没有关系的。”
秋月急急摆手:“没有了,就这些。你别太怕。刚开始是会有些不适应,慢慢习惯就好了。”
雪娘朝她投去一个善意的微笑。
第二天天还未亮,院外才隐隐传来更鼓声,众人就自觉起床。全程没人说话,只有细细的穿衣声。若不是雪娘现在睡不安稳,只怕第一天就会睡过头。
她跟着睡眼惺忪的其他人简单洗漱完,赶到院子集合。方妈妈已经站在院中,手中拿着一本册子,每日从各处送到浆洗房的衣物都详细记录在上边。
“今日是新人干活的第一天,有些话我再提醒一遍!都仔细听好!”方妈妈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可闻,“主子们的衣物是浆洗房的重中之重,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天气渐凉,各院送来的替换的帘子、垫子、床帐等物较多。收的时候要多注意,特别脏污或破损都要做好记录。昨日晾晒好的衣服,今日按照各主子的喜好做好熨烫、熏香,不要搞错了。老爷的官服更是要格外小心。”
冬青点头称是。
“谷雨,昨日夫人的夏衣还未洗完,今日你带着绿云继续处理,务必在巳时前洗完晾出。曾姨娘的那件云锦,要仔细着点。大小姐和桐少爷的衣物就交由文柳和晚晴。”
以往都是文柳带人洗清夫人和曾姨娘的衣物,今日突然换成了谷雨。文柳虽然清洗的也是主子的衣物,但就是给人一种被降级的感觉。
文柳一脸淡然,毫无其他人的惊诧。
“雪娘是新来的,就由夏婵带着,和秋月一起从下人的衣物洗起。”
夏婵有些不乐意:“妈妈,按往年的惯例,新人交给秋月带就可以了。不如让我去帮谷雨吧。”
“不用。让你带新人,不光要教她如何洗衣去污,更要教她如何才算是当好差事。只有底子打好了,以后才不会毛手毛脚的做错事。”
文柳闻言,默默垂下头。
夏婵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妈妈放心。我一定好好‘带’她。”
她特意加重了“带”字,弯弯的眉眼下是冰冷的眼神。
方妈妈安排完,大家就开始准备起来。有的人忙着去准备早饭,有的人去收昨日晾晒的衣物,有的人把衣物分类收叠好。
雪娘作为新人,被安排着干杂货。
先是去厨房生活添柴,然后被安排去给水缸挑水。挑水的小木桶看着不大一圈,也沉甸甸的。她提着桶往院中的水井走,井边有个半旧的轱辘,她得踮着脚才能握住摇把,一圈圈往上摇,井水顺着桶沿晃出来,溅得鞋尖都湿了。往返七八趟才把水缸挑满,直腰时只觉得胳膊发酸,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吃过早饭,一天的工作算是正式开始。即使做足了心理建设,雪娘还是差点没抗住。
夏婵先带她去拌洗地毯用的草木灰水。
夏婵:“府里用的是松柏枝烧的灰。柏枝灰比寻常草木灰干净,洗出来的布料也不易发脆。搅拌的时候木勺一定要触到缸底,得顺着一个方向搅。”
雪娘打了两桶水倒进陶缸里。灰和水混在一起,泛起浑浊的灰雾。充分搅拌后,她停下勺,等灰水沉淀。
紧接着,夏婵喊她给脏衣服分类。
案台边,她指着堆在地上的几个竹筐:“粗布衣裳归到这个大筐里,像这种打补丁的旧褂子,是下房仆役穿的,单独放旁边小筐;还有这些带细带子、布扣的,先把带子解下来,扣子摘了,免得洗的时候勾坏布。”
雪娘蹲在筐边,一件件分拣衣裳,手指蹭到衣裳上的赃污,心里有点发怵,却不敢怠慢,仔细把带扣子的衣裳挑出来,笨拙地解着布扣,解不开的地方就用指甲轻轻抠,生怕扯断了线。
刚拣完衣裳,灰水也沉淀好了。上层的水变得清凉,底下积着厚厚的灰渣。
待雪娘要把水舀到木桶里,夏婵才鄙夷道:“这水怎么能用?当是洗你自己的衣裳呢!要过滤一遍,确保草木灰不会沾在地毯和帘子上,留下印子。”
雪娘这才明白一旁晾着的细纱布的用途。
她用细纱布蒙在木桶口,把陶缸上层的清水舀进桶里。纱布滤掉了浮在水面的细灰,桶里的水透着淡淡的灰青色,摸起来滑溜溜的,还带着股松柏的淡香。
雪娘拎着木桶往洗衣池走,脚步轻缓,生怕水晃出来——这一桶草木灰水可是自己的辛苦劳动成果,不能浪费半滴。
其他人正在洗衣池干活。文柳等人身旁一人一个铜盆,里放着主子的衣裳。
见到雪娘拎着满桶水过来,秋月忙上前帮忙。她身后的石板上放着今日要洗的地毯,还有雪娘刚分好的衣服。
她们把地毯拖到最大的木盆边,再将桶里的水慢慢倒进去。地毯比较大,不能一下子放进盆里,只能抓住地毯的边角,一点点往水里按。两个人相互配合,确保每一寸布料都吸饱了灰水,才拿小木槌准备正是开洗。
“等一下。”夏婵叫住两人,“没看到那儿还有一堆衣服吗?雪娘洗衣服去。”
“两个人一起洗比较快,洗完再去洗衣服也是一样的。而且地毯大,一个人洗起来不方便。”
“秋月又不是没自己洗过,有什么不方便的?不信你问问她,是不是啊?”夏婵挑衅的语气里,明显带着威胁。
秋月低着头,两手泡在水中揉搓,几不可见的微微点了一下头。
夏婵声音一转,厉声道:“刚才干活就拖拖拉拉。我看你就是想偷懒。”
晚晴一旁扇风道:“新来的,受不了苦,这样也难免。”
“我没有!”
“方妈妈既然让我带你,你就要好好听我的安排。不服就去找方妈妈,请她换个人。我才懒得在你身上费工夫。”
“都吵什么!”在屋里熨烫衣服冬青闻声出来,“这会儿正是各院来送衣物的时候,你们这样吵闹,让外人觉得咱们浆洗房没个规矩,乱糟糟的。现在是妈妈不在,若她知道了,谁都别想好过。”
其他人不敢再多言,各去洗手上的衣物。
雪娘知道自己刚来谁都不熟,没人会为自己说话,闹起来吃亏的只会是自己,瞥了夏婵一眼,便去洗脏衣。
夏婵一副胜利者的模样,还在冬青面前假惺惺道:“雪娘也不别担心。这堆衣服虽多,有我和秋月帮你,不会很难的。洗的时候多注意领子,袖口,这些地方最容易脏,一定要多洗几遍。”
冬青回屋后,夏婵拉了板凳坐到秋月跟前。看着像是和秋月一起在洗地毯,实际上只有秋月一个人在干活。
下人穿的粗麻布衣裳又厚又沉,还沾着不少泥块、油污和汗垢。雪娘把衣裳放进大水盆里,倒水浸泡,等泥块软化了,再用手一块块抠下来,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泥。洗油污重的短褂时,她用皂角反复揉好几遍,胳膊揉得发酸,水面上才浮起一层油花。还有人的裤子上不知沾了什么秽物,散发着阵阵臭气。雪娘不敢细想,强忍着恶心,继续洗干净。针对性的洗完领口、袖口这些最易脏的地方后,她把衣服放到专门洗下人衣物的洗衣池中,用小木捶反复捶打,再用水漂洗多次,才算洗好。
秋月洗好了地毯刚要来帮忙,就被夏婵安排了去洗门帘子。夏婵说是要和雪娘一起洗,却只挑一、二等丫鬟的衣物,把最脏的衣服留了下给雪娘。
雪娘也无心理论,咬紧牙关,埋头苦干。偶尔抬眼间,看到秋月正在偷偷看她,眼神中带着同情的微光,但一接触她的目光,就立刻惊慌地低下头去。
一直洗到中午,雪娘独自面对一堆的脏衣服。洗到手臂酸疼,腰背疼痛,脖子僵硬,筐里还有大半衣裳没洗。
到吃午饭的时候,鼻子里充斥的皂角涩味让雪娘毫无胃口。随便巴拉了几口饭,也顾不上休息,只舀了瓢凉水浇在脸上,又接着洗。直到最后一件衣裳拧干晾上竹竿,雪娘才瘫坐在地上,一双手被皂角和粗布磨得通红。
这并不表示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傍晚收衣裳时,雪娘还有很多活要做。
她还要负责院子的打扫。先把洗衣池、浣衣的石板冲洗一遍,再把用过的木槌、木盆、竹拍归到墙角的架子上。最后把地上的皂角碎、草木灰都扫干净,才算完成一天的工作。
一天下来雪娘一刻也没敢停,却还是不时被夏婵嫌慢。
晚上,雪娘看出来秋月为今天没能帮到自己很愧疚,可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劲儿和她说话。头一沾到枕头,就沉沉睡着了。
因白天太累的缘故,这个晚上雪娘难得睡得比较安稳。
接下来的几天,雪娘的工作量一点不比第一天少。每日要打十多桶水,一双小手被井绳磨得通红。她洗着最脏的衣服,收拾着狼藉的院子。夏婵、晚晴等人时常聚在一起说笑,眼角瞥见她时,总带着几分轻蔑和戏谑。秋月有心帮忙,又怕得罪夏婵不敢和她走的太近。好容易找到一个机会,悄悄提醒雪娘。
“你若是以前得罪过夏婵,就去低头认个错吧。”
雪娘也发现夏婵在刁难自己。不光不让秋月给自己帮忙,还时不时故意找茬,说自己的衣服没洗干净,让重洗。可自己来之前并不认识文柳,之后也是文柳怎么说就怎么做,谈何得罪?
仔细想了一遍,她若不是心里扭曲,以欺负新人为乐,就是不满方妈妈的安排,将情绪都发泄到自己身上。
不管是哪样,都不是自己示好就能解决。
秋月不知道雪娘心中所想,见她没答话,急道:“你别不当回事。天气越来越冷,她有心为难你,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
雪娘笑笑,宽慰道:“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一日,雪娘照常拌着草木灰水。刚将木桶提到洗衣池,夏婵一步上前,手往桶里一伸。
“我说你刚在灶房忙活什么,原来是偷偷给自己弄了热水。我们数九寒天活都是用凉水。你倒好!活还干不利落,先学会偷奸耍滑了。”
其他人纷纷上前试了试。桶里的草木灰水温热,自然比九月的井水要舒服。
“这样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把衣服洗得更干净。”
“你是说我们平日洗衣服洗得不干净吗?”
夏婵话带挑拨,立刻引得绿云和晚晴纷纷附和。
“我们平日用凉水照样把衣服洗得干干静静,怎么到你这儿就不行了。”
“自己贪图舒服,到把原因怪到我们身上。”
“小小年纪,心思怎么这么重。”
“她洗出来的衣服一定要仔细检查,指不定洗的时候不认真,在水里随便跑一下了事。”
雪娘被三人围攻,丝毫不乱。
“我刚说了是‘洗得更干净’,别断章取义。”
“我不光是为了自己。若这个方法可行,我会说出来大家一起用。”
“我每日洗出来的衣服除了夏婵一一检查外,冬青还会抽查。若有没洗干净的,她们早就发现了。”
夏婵不听她的,拉着人就要去见方妈妈。一进屋,就尖声告状:“妈妈,咱们这里每月的柴火都是有定量的。雪娘偷偷烧热水洗衣,超了柴火的用量,李妈妈肯定会责怪浆洗房浪费,还会连累妈妈被说管理不善。”
雪娘先给方妈妈行礼,才缓声道:“妈妈,我来浆洗房时间虽短,但干活这些天也发现些问题。”
夏婵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你一个小丫头能发现什么?分明就是你想偷懒。”
方妈妈脸上平平的没有表情。
冬青拉过夏婵往后退了退,告诫道:“是非对错自有妈妈定,还轮不到你乱插话。安静些。”
夏婵缩了缩脖子,闭紧嘴巴。
雪娘看方妈妈面色平静,瞧不出半分喜怒,心下稍定,才壮着胆子道:“奴婢头一日进浆洗房时,便听妈妈说府里给下人们洗衣用的是皂角。这原是府里体恤下人,待咱们的恩典。只是这几日亲手洗衣下来,奴婢瞧着下人们的衣裳脏得重,多是汗渍油污,得用皂角反复搓揉好几遍才能洗净。这么着洗,一来费皂角,二来也耽搁时辰。
奴婢倒想起个法子,若是先把草木灰兑在热水里泡上一阵子,把里头的‘碱气’泡出来,用这水先浸衣裳,汗垢油污便能化得快些,之后再用皂角轻轻搓洗,衣裳反倒更干净,省下的时间也能多洗件衣裳。虽说烧热水要多费些柴火,可草木灰比皂角便宜不少,细算下来,反倒比单用皂角更省些。”
夏婵瞅着又要插话,被冬青瞪了一眼,不情愿退了回去。
“这个法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回妈妈的话,”雪娘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声音放得恭顺,“奴婢家里是种田的。到了冬闲时节,爹爹会出去帮工。每次回来衣裳都脏得厉害。先前在家时,娘就是用草木灰泡热水,先浸了衣裳再洗,说这样更能去油污。奴婢也是瞧着娘做过,才记在心里的。”
“既是知道法子,为何不早些说?反倒要偷偷试,还闹到我跟前?”方妈妈的视线沉了沉,带着几分追问的意味。
雪娘心头一跳,指尖泛了凉,忙低下头,声音也弱了几分:“奴婢……奴婢是怕记错了。家里都是娘动手,奴婢只在一旁看,没亲手做过,想先试两次确认稳妥些,才敢跟妈妈说。方才跟夏婵姐姐解释,她不肯信,偏觉得奴婢是存了私心,硬拉了来见妈妈。”
话虽说得恳切,雪娘心里却有些发虚。她哪里是为了确认法子?不过是揣着点不得已的小心思。若是平平静静把法子说出来,即便方妈妈用了,顶多夸句“有心”,自己还是跟着夏婵干活,半分改变也不会有。如今这样,就是让妈妈瞧瞧夏婵的模样——她哪里是怕浪费柴火,分明是怕自己出了头,往后没理由再随意拿捏她。
雪娘偷偷抬眼瞥了瞥方妈妈的神色,心里盼着能引得她多留意几分。
方妈妈目光在雪娘和夏婵之间轻轻扫过,面上瞧不出半分波澜,只慢悠悠地先将手中的衣裳叠好,才抬眼看向雪娘,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规矩:“往后再有新想法,得先跟我回禀,不许私下里擅自尝试。今日你瞒着试个法子,明日她按着自己的心思改个步骤,这浆洗房的秩序岂不是要乱了?”
夏婵心里暗喜方妈妈是在敲打雪娘,嘴角刚要勾起一点笑意,就见方妈妈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夏婵,” 方妈妈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威严,“你在府里待了四年,该懂咱们浆洗房的规矩。凡事以把活干好为紧,别总想着些无关紧要的心思,耽误了正经事。”
夏婵听见这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大半,刚要扬起的嘴角僵在半空,慌忙低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雪娘垂着的眼帘轻轻颤了颤,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往后夏婵再想故意刁难她,总得先掂量掂量方妈妈的态度,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了。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夏婵还是会把最脏的衣物故意留下来给雪娘,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凑在洗衣盆边挑三拣四,一会儿嫌衣角没涮透,一会儿说领口还有印子。她也不会拦着秋月不准帮忙。这份收敛,还让雪娘的活计轻松了些。
只是其他人和雪娘的关系都变得很微妙。明面上,递皂角、借木槌时大家有来有往,可私下没人和雪娘关系亲近。休息时其他人坐在一起闲聊,雪娘刚靠近,原本热闹的絮语声就会悄悄淡下去。就连秋月也只有在只她们两人时,才敢压低声音跟她说上几句,一旦听见有脚步声,便立刻闭了嘴,转身假装整理木盆。
对于这种情况雪娘有些无奈,却也不想硬往上凑,依旧每日用心做好自己的工作。
方妈妈冷眼瞧着,只觉这小丫头有点小聪明,脾性硬,并未特别上心。
好在事情很快又迎来了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