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在周勃的陪护下入了宫,在未央宫正殿以天子身份见了文武百官以后,又在宣室殿和少府的一众主官以及郎中令、卫尉见了面,直到月上枝头才回到宣室殿中皇帝休憩的寝室。
说是寝室,其实是用一座百宝嵌十二扇折屏在宣室殿中隔绝出来的起居场所。屏风以螺钿、象牙、绿松石、珊瑚等珍宝,镶嵌出四季花鸟图,十分华美。屏风后设有一张黑漆嵌玉卧榻,轻如烟雾的烟罗作为纱帐,厚重华丽的丹绮作为帷幔,上面用金线银线绣满了繁复的茱萸纹、豹首纹等吉祥图案。
卧榻旁边立着一架紫檀衣架,上面陈放着一件洁白的寝衣,看着似乎是由齐地冰纨制成,触之生凉,轻若无物。
卧榻靠窗的方向则摆着一张彩绘漆案,案上摆放着一套鎏金银釦漆器茶具,以及两瓶供人赏玩的荷花。一瓶插在高颈的长瓶中,亭亭玉立,一瓶则装在盛水的矮漆盘中,暗香浮动。
刘恒被这间金玉堆砌的华美寝室中静静绽放的生机所吸引,走了过去。荷花白中透粉的花瓣在煌煌灯火的照耀下,发出莹润的光芒,像是美人的脸庞。刘恒不由伸出手,轻轻抚触了片刻,觉得手上似乎都沾染了香气。
刘恒站在几案前认真观赏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其中一朵荷花的花瓣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把花从水中捞了出来,倒过来,抖了抖,一支食指长短的竹签从层叠的花瓣里面掉了出来。
他把竹签捡起来,上面刻着“通,五金,八月初十”的字样,还盖了纹样奇特的图章,不过那图章只有一半,像是某种契书。
如果刘恒能看懂,或许很快就会将这竹签抛之脑后,但是因为他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反而生出了不大不小的好奇心。
刘恒叫来了宋昌,想让他查查这竹签是做什么用的,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宫中。结果宋昌把竹签接过去一看,就对刘恒道:
“陛下,这是民间博戏押注的凭证。通是押注之人的名字,五金是押注的金额,后面是这人押注的日期。”
“那这图章可是店家的徽记?”刘恒兴致勃勃地问道。
刘恒从前做代王的时候也需要治理百姓,自然是熟知律法的。大汉禁止博戏,不过他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帝王,知道律令禁止,也并不代表这件事情就会被禁绝。
“算是吧。”宋昌迟疑了一下,还是一五一十对刘恒道,“除了店家,这印纹一般还有押注盘口和票目的信息,押注以后庄家持一半,押注之人持一半,作为以后兑换的凭证。”
刘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这押注是八月初十下的,离现在不过两天,很可能还没到兑付的时候。你去查查这是在哪里押注的,押的又是什么名目,要是赢了就把彩头全部兑回来。”
宋昌:“……”
虽然这凭证被别人捡去了别人也未必会还,但是被天子捡到了,也算是这人倒霉了。
宋昌在心里为这人默哀了一息,然后恭敬应诺。
宫中的芙蕖都是从沧池中采摘运送过来的,能把竹签掉进这花里的只会是宫里的人。
押注只有五金,不算很多,最有可能的便是这次采摘运送还有宫中布置这些花的郎官侍人。当然在沧池中游玩的贵人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这花很新鲜,还未完全绽放,可能从开放到采摘也就是这三四天的事。查这几天哪位贵人曾到沧池上游玩过也很容易。
再加上这个人名字里大概率还有个通字。说实话,宋昌觉得他今晚就能把这竹签主人的身份探查清楚。
但是陛下只交代他查竹签的来历,还想把竹签的押注据为己有,也许他并不想知道这竹签的主人是谁。那他就得换个查法。也许去长安城里找几个资深的赌徒直接探问一二就能得到答案。
这不过是入睡前的一个小插曲,刘恒交代过宋昌以后,就把这事放在一边了。
接下来的三天,刘恒都忙于参加自己的就职仪式。毕竟换人做了皇帝,并不是只要通知文武百官和宫中诸人就可以了。
刘恒得上告苍天,下祭宗庙,表明自己这个皇帝是获得了天命和祖先(宗法)的双重认可才算是名正言顺了。
这个就职仪式的发起人得是三公,司徒司马司空,在汉朝就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所以说刘襄当时才想派人来长安帮他说说好话,不然三公都不支持你,想当皇帝没人发offer就很尴尬了。
就职仪式的具体流程则是由太常来安排,包括祭品,音乐,发给神明的信息(祝文)等等。这个过程也不能出错,因为汉朝人民普遍比较迷信,要是就职仪式出现了什么不好的预兆,皇位也会很不稳当。
再就是百官见证了,相当于群发通知,而且众人也都表示收到了。以后再说什么不认识新天子把人车马拦下来就不能说不知者不罪了。
就职仪式办完,刘恒和他身边的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未来如何他们不知道,但是至少此刻,刘恒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刘恒回到了宣室殿,那些奢华的饰品和摆件他已经叫人撤去了,只有两瓶荷花,还摆在靠窗的矮几上,已经开得极盛了。
刘恒遣散了侍奉的宫人,只留下几位从代国带来的心腹重臣。偌大的宣室殿在烛火摇曳中显得格外空旷幽深,他揉了揉因连日典礼而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地说道:“这登基大典办完了,明日就得论功行赏。大家都不是外人,说说看,都有什么想法?”
话音刚落,从代地就跟随刘恒的郎中令张武便率先出列。他性子耿直,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爽利:“陛下,这有什么好想的?此次陛下入继大统,首功当属太尉周勃与丞相陈平!若非周太尉在北军振臂一呼,使将士皆左袒,刘氏难安。若非陈丞相在朝中运筹帷幄,与诸臣交通,大事难成。此二人,当重赏!”
他顿了顿,手指在空中用力一点,继续道:“其次,便是齐王刘襄,率先起兵西向,使吕产、吕禄等人首尾难顾,功不可没!再有,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兄弟二人在长安城内,堪称陛下内应。刘章更是于未央宫斩杀吕产,勇冠三军!还有那驻守荥阳的车骑将军灌婴,关键时刻临阵倒戈,承诺与齐王共击诸吕,彻底断了吕氏外援。这些人,都是泼天的大功,理应封赏!”
张武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涟漪。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这时,宋昌缓缓开口道:“郎中令所言,皆是实情。周、陈二位,定鼎之功,赏赐必居首位,方显陛下不负功臣。然——”
宋昌也是代地便跟随刘恒的臣子,在代地任中尉,是刘恒的亲卫队队长。当时众人觉得朝廷诏书是陷阱,反对刘恒来长安称帝,是他一力主张刘恒来长安。眼下的结果也证实了宋昌目光长远。
他这一个“然”字,让大家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然,齐王乃高皇帝长孙,此次起兵,名正言顺,在宗室中威望正隆。其叔父驷钧,亦非善类。若论功行赏,其封地、权势,陛下需仔细斟酌,既要彰显其功,亦需顾及宗庙安定。”
宋昌的话说得很含蓄,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在提醒刘恒,要防范这位实力强大、同样拥有继承权的侄子。
“至于朱虚侯与东牟侯,”宋昌继续道,“年少勇猛,于国有大功,亦当厚赏,可安宗室年轻一辈之心。灌婴将军手握重兵,其态度举足轻重,陛下当施以隆恩,加以抚慰,使其成为陛下之肱骨,而非仅仅是反对吕氏的盟友。”
刘恒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众人听了宋昌的话,也陷入了思索当中。
过得一阵,又有不少人发言,但是意见和张武宋昌大同小异。要么主张大力封赏,要么就主张暗中防备。
等众人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刘恒才开口道:
“诸卿所言,皆有道理。功,要赏,而且要大大地赏,要让天下人知道,朕,不负功臣。”
“但,这赏,怎么赏,赏多少,关乎的不仅是功劳大小,更是我大汉未来的江山社稷。”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幽深,“周勃、陈平,位极人臣,赏无可赏,便赐其金帛、增其食邑,极尽尊荣,以定朝局。”
“齐王朕会下诏褒奖其忠勇,增其封邑,但驷钧之辈,不得入中枢。刘章、刘兴居,朕之侄儿,英勇可嘉,朕自会念及骨肉亲情,不吝爵位。灌婴此人乃军中宿将,其心需抚,其权——”
刘恒没有再说下去,但众人都已心领神会。
“明日朝会,”刘恒最终说道,“便依此议,详加斟酌。既要酬谢功臣,稳固人心,也要让这未央宫能听到尔等的声音!”
刘恒的声音不大,仿佛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大家紧绷的心神渐渐放松下来,而且因为目标明确而变得有些振奋,纷纷点头应诺。
事情讨论完毕,大家也就准备下班了,只有宋昌落在最后。
“陛下,前几日您叫我查的那个竹签已经查到出处了。”
刘恒抬起眼,示意宋昌说下文。
“那是城南一家赌坊开的盘口,背后的人是琅琊王。”
“原来是王叔他老人家的生意。”刘恒没有觉得太意外,只问道,“赌什么的?”
“赌——”宋昌瞅了刘恒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赌陛下能做多久的皇帝。”
刘恒没有动怒,反而笑道:“琅琊王倒是会赚钱。他们都觉得朕做不久这个皇帝吧?”
宋昌没吭声。
“你觉得朕能做稳这个皇帝吗?”刘恒突然问道。
宋昌心头一震,抬头道:“陛下天命所归——”
刘恒没摆了摆手,没有让宋昌说下去,而是问道:“那张竹签押的是什么?”
宋昌稳了稳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咬牙道:“押的是陛下能安坐龙椅一年以上。”
怕刘恒误解,宋昌赶忙解释道,“这已经是赌坊给得最长的时限了。”
刘恒失笑:“押注之人叫什么名字?”
“邓通,是上林苑钩盾署的一名黄头郎。”
“看来此人倒是对朕颇有信心。”刘恒又一次笑了起来,“你去朕的私库取五百金,给朕也押这一注!”
宋昌在心里为琅琊王默哀了一息,不管琅琊王这钱能不能赚上,人是被他们陛下记住了。
而且现在赌一年以上还是一比二十的赔率,五百金如果赢了,赌坊就要赔付一万金。到时候即便琅琊王身家雄厚,一万金也是够让人肉痛的。
富贵险中求,而且宋昌觉得他们家陛下赢面还是要更大一些,他决定跟一把,把自己的老婆本五十金也押上。
汉文帝喜提一万零一百金[猫头]
宋昌喜提一千金 [捂脸偷看]
邓通痛失五金[爆哭]
琅琊王……[小丑](赌博违法,请把这些法外狂徒通通抓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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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邓通没有辞职的第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