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蛮力撞开。
室内的黑暗骤然被驱散,光芒涌入,刺得她只能眯起眼睛去看。
一群人站在门口,各自低语。
有个女人紧皱眉头朝她走来,身影被勾勒出一圈白光。
随从慌张阻拦,通过口中称呼,于是她明白她是王后。
王后避开随从,朝自己走来。
她试探地抬起眼,看见女人戴着兜帽,黑发披卷胸前,一双眼眸碧绿,极为美丽,也极为冷峻。对方的眼神复杂,将她从头看到脚,却一语不发。
那眼神好凶。
就在她忍不住发抖的时候,王后伸出了手。
一双柔软的手。
她牵着她的手上了马车,木轮滚动,在颠簸里带她们从荒郊野岭进入市井街道,又越过落桥,最终驶入城堡。
驶向了她人生最开始的时候。
城堡内的金发女童在窗户后好奇地窥探,浑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直到马车停稳,她被王后领着,把正躲在窗帘里玩躲猫猫的女童抓了出来,小孩被吓得差点哭了出来,她却睁大了眼。
一位恍若从童话中走出的公主。
那是安娜第一次见到艾丽娅。
那一年,她七岁。
……
“别睡,别睡啊。”
“求你了快醒醒,快醒醒——”
昏沉中一直有声音在呼唤。
“殿下?”安娜喃喃,却觉好笑。
她从未想过只有在濒死的幻觉中才能再见她一面,多么可恶,明明,明明她每日每日都在思念啊……
意识在模糊。
疼痛反倒远去。
比夜更深的黑暗笼罩一切,她看不见、听不到、闻不出、动不了,黑暗无边无底,她认为自己在下坠,又时而怀疑在上浮。
冰冷。
死寂。
黑暗。
以及……死亡。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双手在触摸自己。
那双手轻轻捧过她的脸,很温暖。
像水似的东西落到脸上,点点滴滴,泪水?
她尝出几分苦涩。
谁?
安娜想要追问,可无法开口,黑暗蒙住了她的嘴,捆住她的手,想要拽她去往死人的国度。
那双手松开了面颊,突然抽离的温暖令她失落,但很快又因一个牢牢的环抱雀跃起来。
再也没比这更熟悉的怀抱了。
抱住她的人将脑袋搁在她的颈间,多么熟悉,安娜甚至能想起对方呼吸擦过耳畔时的隐约瘙痒。
“醒来吧,”那个声音带着哭腔说,“醒来吧,好不好安娜?”
安娜因此发颤,几乎要跟着哭泣起来。
她怎么舍得拒绝?
她从不曾拒绝她。
……
卡罗王国,伦港。
尼赫迈亚把孩子们赶到甲板去看日落,朱莉则留在房内。
这些小孩都吓坏了,看见海面之上的橘红落日,竟都沉默不语,失去了初上船时叽叽喳喳的活泼。
不过可以理解,毕竟谁也没想过,推开房门能撞见那样的一幕。
割喉的场景异常血腥惨烈。
“她、她会死吗?”
尼赫迈亚将视线挪向率先提问的女孩,这孩子是哪家的,有些记不清了。
棕发女孩继承了父亲翠绿的眼睛,很瘦弱,尼赫迈亚只记得被找到时,她正在妓院里做女仆。棕发女孩有些畏缩地躲开高大骑士的注视。
“对不起大人。”女孩垂下脑袋,抓紧身侧裙子,浑身颤抖,“我不该问的。”
尼赫迈亚及时挪开视线,避免把这个小姑娘吓坏,尽量放轻声音道:“她不会死的,圣神在上,我保证伤口会愈合的。”
棕发女孩没有再提问,但那双颜色如新叶般的眼睛睁得很大,就像在询问:是真的吗?
尼赫迈亚正要再度安抚,表情忽然古怪几分。
他顿了顿,又道:“事实上,现在就愈合了。”
孩子们投来害怕与好奇交加的目光,只有最开始提问的女孩感到一些疑惑,骑士大人为什么能说得这么肯定?
就好像,他已经亲眼看到似的。
可是疑惑似烟,棕发女孩眨眨眼,让它轻盈地飘走了,没有抓住这瞬间的灵感。
尼赫迈亚侧头,脑后扎成细长马尾的褐发跟着摇晃,他的眼神鹰一般锐利,是很浅的褐色,在晚霞之下呈现出奇异的琥珀色。
他望向船舱的方向,动作是如此笃定,似乎就这样穿透甲板窥见房间内的情形。
而不久前,在船舱内的房间。
朱莉的手上满是血液,她神色肃然,手缓慢地离开,不再捂住女孩受伤的喉咙。
因为刀具的关系,即使足够锋利,被餐刀割开的喉咙断口仍不平整。
惨状触目惊心。
女孩下手时没有犹豫,伤口很深,在她闯入时已经来晚了。朱莉依旧记得那副场景,血不断涌出来,像没有尽头的河,浸透女孩衣物,又淌落地面,形成一条蜿蜒的河道。
在她进来时,女孩已经没救了。
尽管那时对方还有呼吸,胸膛仍在猛烈颤抖起伏,不停地想要咳嗽。
朱莉理解这种感觉,女孩割得太深,血堵住嗓子,她被呛住后自然想咳嗽。但血已将她淹没,咳不出来的,她的生路被堵住,只能在被淹没的痛苦里挣扎,挣扎,窒息,然后离世。
这种伤势除了圣神无人能救。
令人遗憾的是,这孩子身上有太多谜题,原以为还有时间能慢慢剥开。
朱莉有一些惋惜,但不多。
她放弃救治,拽过身侧床单擦拭手上粘腻的东西,血染红了白色床单,等到站起来后,已经在打算怎么让尼赫迈亚把人处理掉。
趁夜色丢进海里好了。
朱莉想着,没忘记打量自身。
这身新料子她还蛮喜欢的,可不能为了女孩弄脏。
那具逐渐转凉的尸首仍然躺在地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表情痛苦,虽然血不再涌出,但漂亮的黑色头发已被血打湿,一缕一缕地团在一起。
女人垂眼观察,确认死亡将女孩生命彻底带走,便再不留恋打算离去。
她的手抚在门板上,常年的海上生活令木板染上厚重的潮气,推开时总会有吱呀声响,可寂静的屋内不仅有这声响。朱莉停顿片刻,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她不可置信地转身回看。
一声咳嗽。
紧接着又是一声。
那具本该冰凉的尸首,在此刻发出了喘息。
微弱、时断时续,不比猫儿叫唤大多少,却又切切实实的喘息。
人的喘息。
圣神在上,奇迹发生了。
女人再度走近,居高临下地打量这具尸首。
果然,女孩喉咙的伤口已无声愈合了。
朱莉饶有兴致地勾起嘴角。
……
她的轮廓在面前模糊浮现。
先是一双有些阴郁的眼,浅灰绿的眸子,瞳孔深黑。
她盯着自己,一动不动。
目光里情绪复杂。
安娜看见她漂亮的红发披散身后,像是团会跳动的火焰似的无风飞舞。她的皮肤白皙,个头长高了,五官也已然长开,和预料得一般美貌惊艳。
真是难以置信,她们的分隔竟有这么久吗?
神情也变了,她一定遭遇了很多。从前活泼的笑容不再,那双与自己斗嘴时总是过分狡黠的眼如今只剩平静。
她以前很少皱眉,可现在眉梢竟习惯性地压低,显出几分锋利和冰冷。
她口型张合,无声,安娜听不见,但能看出念的是自己名字。
可安娜一时竟不敢回复。
眼前的人熟悉而陌生,安娜疑心这是某种幻觉,兴许是令死人安然离世的告慰幻觉。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怎会变化如此之大?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恐惧和逃离,那个人忽然握紧她的手腕。肌肤触碰的那一刻,耳旁嗡鸣散去,就像一张捂住自身的厚毛毡被撤开,她听见了殿下的声音。
“你伤得很重,安娜,在身体恢复前不要再让自己昏迷过去了。”
“昏迷?”
她笨拙地复述,迟缓的思绪好像现在才开始运转。
“是呀,你让我好担心。”红发的殿下说,语气埋怨。
这份不轻不重的埋怨是个很好的开始,安娜找回了熟悉的感觉。她下意识反握住殿下的手,轻声说:“对不起。”
艾丽娅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凑近了点。
“你不怕我了。”
红发殿下的呼吸喷洒在脖颈间,她把自己埋入安娜的怀抱里,声音有些模糊。
“你都不知道安娜,最近有好多事情发生了,好多好多。太糟糕了,太突然了,我从来没想过……”
怀里的身体发颤,和从前一样,还是个一委屈就撒娇的孩子。
越过肩胛,安娜双手环抱殿下,轻抚对方后背,没有再躲。
她只是没反应过来,又不是真得害怕。
“我很抱歉。”安娜低声安抚,“我很抱歉那时都未陪在您身旁。”
女孩从她的怀里抬起头,灰绿调的眼眸好似折射光影的宝石,阴郁的神色散开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亲昵,隐约蒙了层水光,显得很可怜。
“你去哪了?那天晚上,我哪里都找不见你,我本来想去鹰塔的,可尤利塞斯告诉我……”
安娜看见殿下抿了下唇,那对她而言肯定是很不好的回忆。女孩果然也掠过这个话题,拽紧她的衣服,闷声道:“我担心我们再也见不到了。我还担心你……”孤独地死在某个角落。
安娜摸着她的头,尽管女孩个头快要超过了自己,倚靠时再不能恰到好处地把头埋在颈窝,可看那动作,听那话语,殿下依然是殿下啊。
仅一瞬间,安娜就找回了熟悉的自己。
不是被教皇国扣押的囚犯,不是被那个女人玩得团团转的呆瓜,没有那么多神秘要解,只是安娜,是殿下的侍从,是无母无父的孤女,余生仅用考虑服侍殿下,照料她的一生也在她困倦受伤时被其依赖,为其解惑。
这不就是这么多年来,她所熟悉的生活吗?
这才是她生活的重心。
安娜捧起女孩的脸,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态度冷静而语调轻柔地道:“一切都没事的,殿下,您看,我现在就在这里呢。”
说着,视线还是不受控地落在红发上,安娜问:“您的头发……”
艾丽娅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你会先问自己怎么在这里。”
这确实也是要事。
安娜摸了摸自己喉咙。
那把餐刀锋利,她下手又快,只要一细想疼痛感便又攀附而来。
她肯定是死了的,即便不是现在,也会是下一刻,那么惨烈的伤势绝对撑不过太久。
但现在所见所想都如此真实,她肯定又还活着……真的是这样吗?
安娜迷茫地看向自己的手。
艾丽娅突然退后一步,她仓促抬眼,想要将人拉扯入怀。可风不知从何处窜出,扬起殿下烈火般的红发,视线一时受阻,等发丝轻盈飘落,女孩却扬着不那么明媚的笑容,张开双手,示意她看向四周。
头顶昏沉的天光起伏不定,深石巨礁,鱼儿游窜,原来是深海倒悬头顶。脚下踏着却也不是土地,是灰色雾蒙蒙的云,乌鸦展着黑翅膀穿梭其中,撞到云上就化为白蛆坠落。
这个世界混乱不堪,安娜惊疑自己怎么才发觉。
“这都是假的。”
安娜听见有人说话,于是目光僵硬地挪过去。
红发的女孩站在眼前,嘴唇衔笑,眼中似有苦意,“不要怕安娜,都是假的,因为我们都在梦中。”
“梦?”
她知道她不是在问这个。
“因为我用了一种……仪式,它靠魔力驱动。你知道吗安娜,我们学过的故事竟然都不是童话,你也有这种力量,所以我才能把你拉入我的梦里……嗯,你的表情看上去和我刚开始一样。”女孩咬着唇,“也许该从一开始讲起。”
安娜赞同,“我们都应该从开始讲起。”
她在心里补充,我们应该把失去的那段时光,重新用言语填满。
梦里场景被艾丽娅换成一片阳光照耀的青草地,她指着远处的塔,“那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
梦里的时间充裕,安娜知道那场逃亡路上的诸多细节,为其中惊险暗自担忧。
艾丽娅也明白了自己的侍女不得不要飘往远在大陆另一端的教皇国,眉头因此紧皱。
好在两人既然能联络上,以后也总有机会再从梦中相见。安娜打定主意要把魔力练习,争取逃离教皇国的控制,艾丽娅安慰她,用得依旧是从前那副小女孩的口吻。
“请您等等我。”离开之前,安娜向殿下许诺,“那座森林既然毫无危险,赠您书籍又赠予高塔,请您务必在内保护好自己,我会来找您,一定会。”
“我相信你。”艾丽娅温声回应。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眼前,艾丽娅面上笑容才淡了。
她仰首去看,和煦阳光早已被狂风摧毁,假象散开,倒悬头顶的深海里血色弥漫。
昏沉的光透过血海照落,为所有一切打上暗沉奇诡的色调。
安娜离开了,紧绷的精神在此刻放松。
嘀嗒。
有零星雨点开始飘落,第一滴落在眉梢,沿着脸庞缓缓流淌,像泪。
艾丽娅被这既雀跃又惘然的情绪折磨好久,真是奇怪,既然开心,又为什么会害怕?
但还好没有露馅。
她神色平静,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却相互揉搓。
雨下大了。
艾丽娅在倒悬的深海里看见熊女,翻滚过来的浪又把尤利塞斯和霍华德的尸首卷起。
血海里尸骨累累,母亲、父亲、兄长,还有其他人,其他所有被她杀死或死在她生命中的人,统统都在血海里翻滚。
这是她的梦,她的执念,她的惶恐。
每一张脸都满是怨恨。
她没有告诉安娜自己杀了多少人。
也没有说独身苟活后折磨自身的愧疚,更别提她那控制不住的怒火。
雨越下越大。
隐约有什么东西发出抵抗不住的痛楚。
倒悬的血海终究是支撑不住,无形阻隔的结界满是裂纹,很快就要破碎。
艾丽娅闭眼。
她预见了结果,但没有任何挣扎。
于是只听一声破裂闷响。
头顶血海倾泻而下,淹没所有。
她浑身是血,连雨水也冲刷不净。
两个人终于碰到面啦,虽然是精神上的。
艾丽娅这里是有PTSD了,虽然早熟,但还是个孩子。
这篇文预计不会有太大水花了,我反思了一下还是我的水平不够,继续精进继续写吧。
本文不弃坑昂,还是会继续写的,不过速度可能会慢点[三花猫头][三花猫头]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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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新生红巫(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