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清晖斜映在探过墙头的梨花上,花枝簌簌摇落香雪。
一双蹭得灰扑扑的小手攀上青砖堆砌的院墙,紧接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颗扎着双丫髻的毛茸茸脑袋。
她瞧着只有五六岁的模样,生得玉雪可爱,嫩生生得面团一般喧软。一枚雪白的梨花恰飘落在她的额头,衬得精致的五官愈发灵动。
楚明瑟扑棱着两脚,绣着金黄小虎头的绣花鞋使劲地蹬着墙,终于成功跨坐到墙头上。她拂开遮眼的花枝,向隔壁的院落探头探脑,黑葡萄一般的眼珠乌溜溜地转。
三日前,隔壁荒废了许多年的院落突然搬来一个漂亮少年。他双腿不良于行,终日闭门不出,惹得邻里之间猜测不断。
而楚明瑟的爹娘其实与少年的父母是旧识。
楚明瑟听阿娘说,若当日没有少年的母亲相助,阿娘与阿爹就不能终成眷属,也就不会生出她了。
这么算来,少年的母亲就是她的救命恩人。母恩子承,少年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的救命恩人现在因为被亲爹打断了双腿,又近乎是被流放到了水津镇灯花巷,宅子里只有几个仆役作伴,十分的孤苦凄凉,亟需亲人朋友相陪。否则心神郁结,极可能性情大变,一蹶不振,
这些都是楚明瑟听阿爹与阿娘说的。
她还记得阿娘气冲冲的语调:“那姓裴的是什么意思?怎么竟狠得下心来打断自己儿子的腿,又将人孤零零地发配到水津镇来?”
与阿爹温和纠正的用词:“是云娘不忍他再生活在裴家那虎狼窝中,着意将他送过来的。”
阿娘一边骂着姓裴的背信弃义,一边气愤地将云娘寄来的信拍回阿爹怀中,砸得他哎哟一声。
那封信便是少年的母亲云娘寄来,托请阿爹阿娘略略帮忙照看一二。
可阿爹阿娘轮番上门,都被仆役以“郎君不见客”挡了回来,连门都没能进。
阿爹从开门的仆役口中套了些话,说他家郎君伤着腿却不肯瞧大夫,自踏上来水津镇的路,便一个字也未曾说过。
这可将两人愁坏了。
楚明瑟听见爹娘唉声叹气,便主动请缨,说要去找裴家哥哥报“救命之恩”。阿娘觉得他们都是孩子,说起话来定然比大人便利。阿爹夸她活泼爱笑,说不得能让少年心中郁气散去一些。
楚明瑟信心满满出门去,吃了个闭门羹归家来。
但与被拒之门外就束手无策的阿爹阿娘不同,楚明瑟丝毫不气馁,扭头就回到院子,往地上一趴,撅起屁股钻狗洞,偷偷溜到了隔壁院子里。
总要先见到人,才好说话。
然后又在裴家哥哥的房门外吃了第二个闭门羹。
翌日,狗洞也被堵了个严实。
楚明瑟本想着,既然一条路被堵死了,就先试试能不能把它刨开。于是从阿爹的木工房里吭哧吭哧地搬出大大小小的工具,开始人工凿墙。
可怜她人小力微,努力了半晌,狗洞纹丝不动。
她爬起来,学着阿爹平日里遇到难题的模样,背着手在墙根下绕来绕去地想主意,忽然一抬头,瞧见了院墙那边高得探出院墙的梨树。
她搬来长板凳叠着小板凳,摇摇晃晃地刚攀到墙头,就被归家来的阿爹惊慌失措地抱了下来。
阿爹教训了她,说这样翻墙实在是太危险,万一摔下来,她说不定当场就要一命呜呼。
楚明瑟正发愁若是不能翻墙进院子,就见不到人,更是报不了恩。那头阿爹便已连夜做了一个稳当当的梯子,供她爬墙专用。
今日,楚明瑟用着新梯子顺顺利利地爬上了墙头。
她探头瞧着荒芜庭院中没有仆役的身影,便放下心来,抓住树枝,偷渡到了对面的梨树上。
她第一次通过狗洞抵达裴家院落时,听见仆役们议论说郎君让他们将以后的来客通通回绝,不必报予他听。若是她被仆役们发现踪迹,怕是还没到人家的房门外,就要被架出去“送客”。
楚明瑟抱住树干,哧溜一下滑下去。
满树梨花瓢泼而落,淋了满头满脸。
在墙头蹭得灰扑扑的衣裳被树干划出毛躁的刮痕。楚明瑟胡乱拍拍身上的灰,拨开遮挡视线的野草,熟门熟路地往外走,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
裴家的庄园闲置荒废了许久,此番随行的仆役却只有五人,尚未来得及打扫此处,小路上仍积着厚厚的灰。绣鞋往上一踏,金线绣的小老虎头瞬间被飞灰彻底埋没。
裴家庄园比楚家小院子要大上三四倍,廊庑院落也复杂得多。幸而楚明瑟上次来时已经摸清了裴家哥哥住的地方,就在挨着楚家的墙根处,一间翠竹掩映的厢房中。
她像小老鼠似的蹑手蹑脚,一路鬼祟行到厢房前。熟练地寻到一处紧闭的窗户下方,踮起脚来将下巴搁到窗槛上,听见里头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
笃笃,她轻轻敲窗,细声细气道:“裴家哥哥,是我,瑟瑟。我又来啦。”
翻书的声音一顿,楚明瑟便知他听见自己说话了。她兴奋地又踮了踮脚,邀请道:“今日天气可好啦,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晒太阳?整日闷在屋里读书,眼睛要瞧坏啦。”
无人理会她,翻书的声音重新响起。
前日也是这般,阿娘说他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心中郁滯,才会不愿意与人说话。
楚明瑟很懂,她也有这样委屈的时候,要将自己关在衣柜里,等阿爹阿娘轮流来哄上一天才肯出来。
裴家哥哥是被自家阿爹打断双腿,自家阿娘亲手送出家门,心中定然有天大的委屈。得多哄一哄,顺着毛捋。
所以楚明瑟见他不说话,便也没再追着问,兀自理了理裙摆,在窗下的小石阶上坐下,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截木头和一柄小刻刀。
清晨下过雨,阶前的土坑里蓄着雨水,檐角不时落下滴积水,在水坑里溅起一小片涟漪。
楚明瑟盯着水坑,想起三日前裴家哥哥初来灯花巷时的画面。
那一日,青石板路被午间一阵细雨润得发亮,凹凸不平的地方蓄起小小的水坑。她与伙伴们在巷中唱着童谣玩跳格子。
“一脚单,两脚双,三朵桃花映粉墙!四方格子跳得稳……”
唱到“跳得稳”时,楚明瑟一脚跺进了水坑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葱白色的裤脚,惹得周围的同伴也嬉笑躲闪着。
绣着金黄小虎头的绣花鞋踏碎湿湿黏在青石板上的花瓣,楚明瑟哈哈笑着跑跳到花枝下头,系发的绒布小花随之晃动,腕间带铃铛的银丝镯发出叮咚轻响。
忽听一道銮铃轻响掺了进来,一辆青帏马车自巷口缓缓驶入。车辕上坐着戴斗笠的车夫,车下并排跟着四名仆从。
瞧着莫名的肃穆沉重。
马车辘辘驶过,楚明瑟壮着胆子往马车上瞧。
风吹起马车窗口悬挂着的棉帘,露出一张如工笔描画一般漂亮的少年脸蛋。
楚明瑟睁大了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口瞧。棉帘被风撩起又落下,那张皎洁如玉一般的脸也忽明忽暗,倒被映衬得愈发精致了。
他向窗外投来一眼,琉璃般的黑瞳中满是厌倦。
阳光金线似的穿过花柳疏枝,把水洼照成镜片。
粼粼水面倒映着梨花、和马车上少年漂亮苍白的侧颜,被随后辗来的车轮碎成数瓣。
马车驶过了楚明瑟家的朱漆木门,停到了隔壁更深处的庄子前。
楚明瑟贴着墙根往前走,另几个小伙伴缀在她身后,也不住探头探脑地偷瞧新搬来的邻居。
庄子陈旧的木门发出几乎要断裂的嘎吱声,门板沉重,门轴老旧,两名仆从合力才推动。
马车前摆好了轿凳,却不见车上的少年下来,反倒是车夫踏着凳上了马车,片刻后将少年抱了下来。
少年俊俏秀丽的五官暴露在日光下,亮眼得不似真人,引起一声声惊呼。
“小郎君生得真俊俏!”
巷子里几户人家开了门,嬉笑着围观新来的邻居。春末夏初的天气潮闷闷的,午后闲静无事,难得出现一点新鲜事,自都冒出来凑热闹。
被注目的少年和仆从们都沉默不语,两名健仆自马车后头取来供一人乘坐的肩舆,车夫将少年放置其上。
众人这才发现,少年的双腿一直虚软无力的垂着,他这是……
“呀,他是个瘸子……!”
楚明瑟飞快地转身捂住身后同伴发出惊呼的嘴巴,食指比在唇间做出噤声的动作,然后才慌里慌张地转身去看少年的反应。
他听见了吗?
少年的神色古井无波,仿佛没听见一般。
肩舆消失在门后,厚重的门板再次嘎吱嘎吱地闭合,震起一蓬灰尘。
围观的邻居们纷纷叹息着挪开视线,可怜的碎语响起:“多年轻多漂亮的小郎君,怎么竟是个残废呢?”
……
楚明瑟将视线从水洼中移开,鼓鼓脸颊,手执刻刀将木头削出一个大略的人形,回忆着那一日的惊鸿一瞥,在眉眼处轻轻落刀。
院子里响起雕刻的沙沙声,和楚明瑟时不时雀跃的试图搭话的声音,冲散了笼罩在荒芜庭院之上的寂寥。
门窗紧闭的厢房内,雕花窗棂在桌案上筛下片片光影。随意摊开的书册上,一只过分苍白的手搭在书页之上,骨节分明,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却无甚生气,漂亮得好似玉雕。
乌黑纤长的羽睫微垂,半遮着淡漠的瞳仁。
他明明让人将墙边的狗洞堵上了,今日她是如何过来的?
女童的声音脆甜,叽叽咕咕地透窗而入。身形纤瘦的少年坐得挺拔,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听着。
一直到天光微斜,雪白的书页被染上橘色的霞影,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扎着双丫髻的脑袋一点点冒出来,影子映在窗格上,他才微微抬起眼皮,隔窗望向那道小小的影子。
楚明瑟将脑袋靠近窗户,轻声道别:“天要黑了,我回家去了。裴家哥哥,你要好好吃饭,别挑食哦。”
她转身哒哒哒跑开,熟练地爬树、翻墙,踩着梯子回到自家院子里。
“瑟瑟回来了?”梳着妇人发髻的美貌女子自厨房内探出身子来,便瞧见出发时还是个白净可爱小包子的女儿,已然变成灰头土脸的小泥猴。
小姑娘扎得好端端的发髻因着一番折腾,早已松散凌乱。右侧发髻上比左侧少了一只缀着流苏的蝴蝶珠花,应是不小心掉在了某处。
往常楚明瑟出门玩,十之**会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回来。曲禾习以为常地牵着她去西侧墙根洗手擦脸,心想用晚饭前得给她换套衣裳。
楚家的院子是间阔朗的二进小院,楚明瑟的父亲楚清远在西侧墙根辟开了一处两人宽的浅渠,一架与楚明瑟等高的迷你水车吱呀转着。
那是楚清远用榉木所雕。榫卯精密,水车转动间,竹筒次第舀起清水,倾入剖开的竹槽。清泉蜿蜒流过,成了一处流动的水池景观。
也是楚明瑟的洗手池。
迷你水车挨着的墙头上悬着一长串紫藤,虽已过了盛期,仍有晚花累累垂垂,掉落的紫色花瓣打着旋儿从水面上飘过。
曲禾喜爱花草,院内各处都生着她亲手打理的花草,水车旁的竹架上攀着荼蘼,竹架下的墙角阴湿处栽着玉簪。
水井旁的白瓷盆里养着初结骨朵的栀子,西北角粉芍药开得挨挨挤挤,花枝都被重瓣层叠的饱满花瓣压得俯向地面。
满院子都浸着清新的浮香。
院子另一侧的门被打开,身上还沾着木屑的楚清远小跑着凑过来,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今日裴家小郎君与你说什么了?”
“他没说话呀。”
楚清远:“你去了两次,次次在人家院子里待一下午,他竟一句话都没说?”
楚明瑟点头,很是苦恼地:“完啦爹爹,你说他会不会……耳朵也不大好使?”
楚清远与曲禾对视一眼,“云娘前年来信时还说,她家小郎君最是聪慧懂礼,如今竟连着将瑟瑟晾了两日,你说他……”
曲禾一颗心刚揪起来,就听丈夫说出与女儿别无二般的推测:“不会当真除了腿疾,别的地方也受了什么刺激……”
“瑟瑟不靠谱,你也不靠谱?”曲禾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你且想一想,春日里他才中了童生,正是鲜花着锦之际,如今废了一双腿,被远远遣来水津镇,心绪如何能平?如何能不性情大变?”
夫妻两个齐齐皱起了眉头,楚明瑟踮起脚尖,左右手伸向两边,试图同时替他俩抚平眉心的沟壑。
“阿爹阿娘不要愁啦,明日我再去嘛。”
“瑟瑟不觉得被人冷落,心中委屈吗?”
楚清远与曲禾虽为裴家小郎君发愁,却也更心疼自己的女儿。本想让她不行便放弃算了,他们再想其他的主意,日久天长,总不至于日日这样冷着。
没想到楚明瑟却很是有毅力与觉悟,“裴家哥哥可是瑟瑟的救命恩人啊!这么点困难就打算放弃的话,也太没恒心了。”
况且,她咪咪眼睛,笑起来。裴家哥哥是她眼中,除了阿爹与阿娘以外,整个镇子上最漂亮的人!
她也是有私心的,与人交朋友的机会很难得,与美人交朋友的机会更是难得,她可不能错过了。
有这样一个漂亮的邻居哥哥,说出去谁不羡慕她呀?
[比心]开文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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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