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会议主要商讨两件事。其一,对掩体计划可行性的商讨。其二,对双湖实验室提出的搭建二代防御塔计划可行性商讨。”
凌渊微微抬头,余光瞥视坐在他斜下方的人。穿着神袍的大祭司正两眼放空,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肩部,在雪白的布料上显得格外明显。
一周不见,凌默似乎又瘦了一圈,宽大的衣领下的锁骨纤细,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弧度。而他的神色恹恹,眼底还残留着血丝。
凌渊兀得想起之前探子的汇报。大祭司正在寻找心理医生,结合最近他的睡眠时间,莫非是失眠症?
这种猜想只是一闪而过。而事实上,他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歇。准确找到属于掩体计划的文件后,他请了清嗓子,开始了今天的议题。
“目前收到的有关掩体计划的疑问如下——”
“财务部代表人称,掩体计划与防御塔计划一样费时费力,如果两个计划同时进行,会出现资金周转问题,必须二选一。”
凌渊又抬眼瞥了一眼大祭司,发现后者正拿着笔在空白屏幕上乱画。
“守备军方面称,掩体计划就是龟缩于地底。如果黄昏真的到来,待在原地也是死路一条。”
坐在靠后排的一位官员忍不住举起手:“异议!这一点我可以解释。”
凌渊优雅地伸出一只手:“靳先生,请。”
“掩体计划不是龟缩,而是养精蓄锐。刚刚第一个问题提出财务问题,但事实上,经过计算,掩体计划比起防御塔计划成本更低,可行性更高。防御塔与地下掩体的本质都是物理防御,但防御塔还涉及后期维护成本,而地下掩体在后期维护上几乎无需成本。”
姓靳的官员震声道:“更重要的是,各位是更愿意相信人造的铁壁,还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地壳?!”
话音刚落,人们还没来得及窃窃私语,就听见最前方传来的清晰的鼓掌声。
“啪,啪,啪。”
凌默放下手,起身,手心按住心口,向那位官员鞠躬致意。
“非常精彩的陈述,先生。”凌默赞叹道,“要不是我们当下注定是对手,我都要为掩体计划投上一票了。”
“祭司大人有何高见?”官员镇定地问。
“我并不想磨灭掩体计划的正确性。诚然,它的成本低廉,而且完全不用考虑后期发展。人类大可以开启一个全新的地下时代,仰赖人造可控的太阳。”
凌焓声话音一转:“但这也同时意味着,人类在与天灾的对抗中,彻底放弃了地面掌控权。我们的后代再也无法看见天空,更不能理解我们口中的灾祸。试问,这样的胜利值得吗?”
“祭司大人不要混淆概念。进入地底只是一时的妥协。等黄昏的效果彻底消散,我们便能回到地面,建立新的家园。”
“现在的研究显示,等黄昏的侵蚀彻底消失,需要花费至少五十年时间。恕我冒昧,五十年后,在座有多少人能等到回归地面的一天?”
凌默笑了笑,脸转向凌渊的方向:“庭主,现在可以由我来阐述我的理论了吗?”
“我也很期待你的阐述,你交上来的这份资料......看上去像是天方夜谭。”凌渊轻声说。
“那就对了,我没有想让大家看懂的意思。”凌默坦然地说,“接下来我将介绍一种全新的能量反应,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侵蚀。”
他甩了甩袖子,把刚刚他乱涂乱画的白板投影到大屏上,好让所有人看见上面的图画。
“侵蚀,顾名思义,指能量在强大外力影响下对周围物质造成的扭曲。此处的外力并非我们熟知的牛顿概念,而是一种更为抽象的,对其频率的掌控。这种掌控,也就是大家熟知的异能。”
大屏上,一根直线被凌默扭曲称一道弯弯的弧线,象征着能量对物质的直接作用。
“侵蚀现象发生在末日降临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最为大家所知的形态便是黄昏。”
他又在屏幕上画了个大大的圆,而后几根虚线将这个圆投射到底部的平面上。
“黄昏的本质是大规模能量溢散。我们看到的巨日,就是能量对太阳光的影响。它将太阳光扭曲,投射到原本见不到太阳的地方。”
“刚刚我说到能量对物质的作用。黄昏对人类、对无数动植物乃至无机物造成的伤害,正是由于巨额能量的侵蚀作用。”
凌默转了转笔,目光扫视着底下这群皱着眉头的人,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说点大家关心的事吧。首先,第二代新型防御塔便是根据黄昏的本质,对这种能量溢散进行遏制,从而达成保护的目的。第二,这种我们暂且称作能量的特殊波同样也是异能者的力量来源,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异能者也能影响黄昏。”
“最后,这个理论的真实性我已经进行了初步验证。而大家之前热烈讨论的另一件事......关于异能者死而复生、冤魂不散的话题,正是能量理论的有力论证。”
他摊开手:“各位,我有讲清楚吗?大家可以开始投票了吗?”
*
“大祭司大人上周的公开课很精彩,您在议会现场讲课时的精彩瞬间已经传遍了皇城的大街小巷。”
凌默微微抬眼:“我记得议会现场不允许私人录像。”
“是官方用作记录会议内容的录像,被皇庭官方宣传部剪辑成了科普课件,投放在新闻直播里。”
硺黎勾起嘴角,把文件放在桌上:“现在群众热情高涨,大家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对抗黄昏了呢。”
“他们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不过这样也好,流程倒是走的很快。”
凌默拿起文件快速翻阅着,嘴上继续询问:“之前你说你要帮忙找的那个什么......”
“哦,我正打算跟您说说这件事呢。那位心理医生今天抵达皇城,您多久有空,可以约个时间?”
凌默“啪”一声合上文件:“今天下午就让她来。”
“好,我去跟她说。”硺黎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您的症状又加重了?”
凌默闭了闭眼。
今早,他看见自家墙壁上裂开一道渗血的缝,里面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直直抓上自己的脚踝。
焰心剑出手很迅速,但他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的一面墙壁。
“没有,我只是想赶紧解决这件事,睡个好觉。”
“那我跟她说明一下情况。但大祭司大人,心理医生并不是万能,她只会带你找到失眠的根源,具体还是要靠您自己调整。”硺黎担忧地说。
凌默本就不对这件事抱有太大希望。他已经隐隐意识到,自己的症状根源不在自己的心理,而是某种他不愿承认的外力干扰。
“再说吧。”他用三个字结束所有话题。
硺黎离开时顺手把门关上。办公室再次恢复平静,只剩下窗帘时不时被风吹起。凌默头也不抬地叫了一声:“出来吧,再抓就让你们亲自去加工厂给我做窗帘。”
窗帘后两道人影闪过。待凌默终于忙完手上的事抬起头,两个人正站在他的办公桌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次是他先提的。”邢敛率先指认。
“是我的错,我们太好奇您每天都在办公室里做些什么,没想到硺黎先生也在您这里。”邢知寅眨眨眼,目光微微下垂,“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硺黎老大说得对,任何心理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要自己调整。”邢敛犹犹豫豫地说,“大祭司......是不是我们给你......添堵了?”
凌默冷笑一声:“你们知道就好。”
邢知寅上前一步,自然地蹲在凌默椅子扶手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祭司大人......”他把下巴放在扶手上,一双棕色的狗狗眼闪烁着望着眼前人,“如果我们做错了事,您可以狠狠地惩罚我们......如果这能让您消气的话。”
他的卑微姿态让邢敛深受启发,于是另一个人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根毛茸茸的尾巴从衣摆后面不易察觉地伸出来,放肆地摇晃着。
凌默叹了口气:“别这样......”
“我们永远忠诚于您,祭司大人。”邢知寅说。
“嗯嗯!”邢敛使劲点头。
“那就快去训练!别在这里偷懒!”
凌默把两人赶出去,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刚刚两人眼中的担忧与自责不容作伪,但凌默心里清楚,自己的病不是由他们俩导致的。
他的余光看向桌边与他寸步不离的焰心剑,原本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他不能再依赖这种未知的力量了,至少现在,戒断还来得及。
*
心理医生应邀而来。这是一位优雅又知性的女性,声音属于女声中偏低的嗓音,听上去有种让人昏昏欲睡的魔力。
但这种魔力并不能作用于凌默身上,至少现在,这并不管用。
“凌默大人......”心理医生无奈地说,“您的心防太重,疗程可能需要延长。”
凌默躺在床上,深吸一口气,又按照对方的指示慢慢呼出:“抱歉,我的问题,让我再来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没关系,不要紧张,放松就好。这种方式不行的话,我们还有很多其他选择。”医生柔声说。
“好的,今芜医生,我尽量。”
凌默闭上眼,在柔和的音乐中再次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想象一座乐园......现在,你是一个人站在这个乐园的门口吗?”
凌默回答:“是。”
“那就进去,找一个你喜欢的游乐设施吧。”
凌默仿若身处一片虚无的境地。随着外界声音的描绘,他的确想象出一座游乐园。
他站在这个铁门外,听凭心意,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很模模糊糊的人影和巨大的摩天轮。他站在摩天轮底下,看着夜幕降临,莫名觉得缺少了什么。
“我可以上去吗?”他问。
“当然。”
他站在落地窗边往下望。摩天轮越升越高,他的心中逐渐升起一种莫名的雀跃,像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爱......你......”
他听到了,就站在这个窗前。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绽放的无声烟花,耳边依旧回荡着宫溯宁清晰的声音。
他匆忙转身,身后却空无一人。
“祭司大人?凌默大人?”
“阿宁,你在哪里?”他对着虚空发问,“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说,你......”
你“爱”我。
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为什么他会如此发问?那个声音又究竟属于谁?
到底,你说的“爱”又是什么?
“不要爱我。”他说,“你不要爱上任何人,一定不要。”
“凌焓声!”
凌默一下子睁开眼,呼吸急促。
“凌默大人,您刚刚似乎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
“对不起,我想我不用再治疗了。”凌默摇摇头,从床上坐起来,眼神有些许涣散,“非常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您能给我开一点安眠药吗?”
今芜瞪大眼睛,不赞同地说:“凌默大人,我想您或许有些太过悲观。您的心中藏着一些难以挖掘的伤痛,它们目前或许不是您失眠的主要原因,但迟早会爆发在另外的地方。”
“您或许不信任我,但您一定要把这些托付给一个您信任的人。有些东西,一个人承担还是太苦了。”
凌默点点头:“我知道,谢谢您。还是麻烦您给我开一点安眠药吧。我想,我至少得先挺过接下来两个月。”
他起身时手还在抖,心里沉甸甸的。催眠时的场景已经成为了记忆垃圾被脑袋自动扔进回收站,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但他很清楚,那不是什么普通的记忆。
究竟是什么能让自己即使在潜意识下也如此痛苦?他猜不透,只能与今芜道谢,并听她叮嘱自己药物服用的限制。
“我会让硺黎监督您。”最后,今芜总结道,“这东西只能少吃不能多吃,希望祭司大人能为皇城的安危负责。”
“好。”凌默满口答应。
把今芜送出门外时,他突然问:“请问,是什么让您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到皇城呢?”
皇城的危机已经传遍,很多人能跑则跑,皇城从世界中心突然转变成了人人躲避的灾难发生地。出于谨慎,凌默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吗?”今芜笑笑,“心理医生的位置我也只是有幸兼职,并不算强项。我不过就是一介观察者,想要看看灾难来临前人们的精神风貌。”
“那你看得怎么样?”
“很有趣,我已经想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了。”
今芜往后退了几步,挥挥手:“我很期,祭司大人究竟能创造一个怎样的世界。”
凌默木然地摆摆手。待今芜的背影看不见了,他终究没忍住,蹲下身干呕起来。
能创造一个怎样的世界他不知道,但这个世界会先让他死。
*
今芜沿着实验室过道走着,突然被从天而降的人拦在原地。
来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琥珀色的眼中满是戒备,耳羽也警惕地竖起。
“你好。”他语气不善地说,“请问你有从业资格证吗?”
今芜看了看这个男人,从衣兜里掏出证件递给他,看着对方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一副很不愿意相信的样子。
“不过,我的确没有接诊过这种病人。”今芜坦然地说,“出于职业道德,我不能跟您说明具体情况,但还希望您能作为身边人多关心一下他的症状。”
宫溯宁眉心和耳羽同时舒展,把证件递回:“那是自然。”
“还没来得及恭喜您,宫统帅。”今芜正色道,“希望您能带领极昼军拥有更广阔的未来。”
2091年,雒云鸢宣布卸任,指定宫溯宁作为极昼军的下一任统帅。
消息一出,人们纷纷询问:“宫溯宁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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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山河焰心(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