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龙台 第40章 耍赖

江秋回来的时候，鼻尖是红的，眼角也是红的。天问替他打起帐帘子，里面劭河清探头嚷嚷说说：“怎么了江大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掉到哪个沟里去了。”

江秋五指团成拳头掩着唇咳嗽，恰好挡住了劭河清往外看的视线：“在外面吹了会冷风，清醒清醒脑子。”

冷月无声，容周行送江秋到门口。

江秋卸了裘衣，遮掩在绒毛领口下锋利的下颌线露出来，整个人比在寒风里相拥的时候又薄了一层，他偏头问容周行：“你不进去？”

容周行示意天问把门帘放下，自己就要往回走：“我在这里也都不自在，行了，我先回了。”

劭河清听见了这两句，眼神就变了。

他冲着江秋打口型说：“容公子也在？”

江秋不搭理他，自顾自把裘衣脱下来往里走。

劭河清想起刚见江秋第一眼时他眼角的红，不敢再抬眼看江秋。

江秋走这几步路，就已经把自己收拾好了，人五人六往左下第一席一座：“先前议到后勤了是吧，那后勤的陈将军？”

陈将军应声出列：“江大人，我们这次出发前我们的后备粮草补给都是计算过的，耽误这几日没有大妨碍。但江大人，我们的问题没出在粮草上，出在人心呀！先是被伏击，今夜殿下伤重又没封住消息，这一路出来没有大败仗，但小事样样不顺……”

陈将军布满茧子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这里，心里都是有情绪的。”

劭河清说：“陈将军说得不假。”

帐中沉默良久。

萧芰荷说：“只有劳军。”

今晚没有她的换防，萧芰荷此时卸了甲，小半张脸映在烛火下，朦胧的光线模糊了她眉宇间的锋利，让她面部的轮廓温和下来。

萧将军顶着这样一张美人面说：“只有请殿下亲自起身劳军，军里越是传言他受伤了他就越是要风风光光地走出去给人看，这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将军都懂的道理。”

“萧将军，”江秋说，“殿下现在都不见得能起得来床。”

宋却说：“或者退一步，请殿下坐在高台上，我来替殿下劳军也是一样的。”

萧芰荷摇头坚持道：“没用的，你们也都知道这件事只能他自己来，只是怕他的身体撑不住。但选择带兵上金陵的人是他，他就该有自己去劳军的魄力。你们不敢和殿下说，那我来说。”

“芰荷。”宋却压低声音，叫了她的名字。萧芰荷知道宋却是在警告她不要一时头脑发热，就下判断。

但她带兵打仗、出入生死，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头脑发热，有什么时候是清醒。

她爱季怀仁，因此她应当鼓励、支持季怀仁，去做最能够稳定军心，保证他们顺利走到金陵的决定。

萧芰荷站起来向宋却敬了一个标准的礼：“将军，我很清醒，我认为我们必须考虑请殿下亲自劳军的方案。”

宋却望着她的目光微微滑动了一下。

萧芰荷从入北境军开始，就是宋却的副手，外人攻击萧芰荷女子的身份时，不是没有过传过她和宋却的桃色传闻。但认识宋却的谁都知道此人是个榆木君子，大街上见到姑娘都要正经八百地“不可直视”的人，那些花边传闻就都当听了个乐子。

宋却将军治军严格，私下里却很好相处。甚至有下属当着宋却的面调侃过这件事，宋却面上不在意，一笑而过。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意的。

萧芰荷原本只是个世交家里的妹妹，闹着要从军，他以为她在北境军待两天就会受不了，玩笑一样招她进来，没想到萧芰荷这一待就是六年，从无名的小卒一步步混成了萧将军。

她的坚韧、她的骄傲、她的抗争……萧芰荷是耀眼的，宋却不能不动容。

那是还在灞州府的时候，萧芰荷从城外换防回来，滚鞍下马，把头盔掀下来抱在胸前，北境的落日把余晖打在头盔的红缨和女子的面容上，萧芰荷会朗声而笑，叫他：“宋大哥！”

他从前以为，他们是最登对的。

他可以陪着萧芰荷长大，直到有一天家里催他谈婚论嫁，他再把自己的这一点心意认认真真地向她剖白。

这一刻，宋却看懂了萧芰荷的坚持，他的目光沉默地滑落，良久才说：“那就依你的意思来办。”

他放任自己的目光滑落下去，就好像那一点说不清的眷念也就这样断了。

宋却不知道自己有几成是担忧季怀仁撑不住，又有几成是见到萧芰荷站在季怀仁身边刺眼。议事散了，天都亮了一道白，他看见萧芰荷向着季怀仁在的主帐去了，终于没忍住垮下肩头。

江秋系裘衣出门迟了一步，落在人群后面。不声不响地转到宋却身后。

宋却不好意思地冲江秋笑道：“熬到这个点，脑子都糊涂了，刚刚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都泛愣了。”

天问打起帘子，扑进来的风把帐内凝滞的空气吹散，江秋语意不明地说：“我正还想劝宋大哥，万事不要太执着。”

“宋将军……我叫你一声宋大哥，这件事我既然看出来了，就得劝你。”

江秋说：“我们这一趟，不成功便成仁。要真是做了阶下囚，那大家一起完蛋倒也好说。要是三殿下真的继位了……”

江秋压低了声音：“那个时候芰荷会是什么人，你这又会是多大的罪名？”

宋却站在原地没动，他无不寥落地说：“小秋，你不必怀疑我对殿下的忠心。”

他认他的妄念，但他不会因自己求不得，而对有所得的人心怀怨愤。妒忌非君子之所为也。而宋却是个真君子。

江秋说：“是我失言了，宋大哥，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被困在这里。”

他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像是要散在风里一样：“……但要这么说，我没有劝你的资格。”

众生各苦其苦。

这一夜江秋歇在了容周行帐里。

其实他没歇下多久，就到了平时容周行晨起的点钟。

容周行自己梳洗停当，从外面进来叫他：“萧将军传讯过来，殿下早晨就出去劳军了，叫我们跟着一并过去。”

江秋坐在榻上抱着被子发愣：“……殿下亲自劳军？”

容周行点头：“这不是你的意思？”

江秋的鼻尖在被子上轻轻蹭了一下：“唔……是萧姑娘的意思。”

容周行轻轻挑眉：“萧姑娘和三殿下的情谊比我想象得要深。”

江秋一顿，有点心虚。容周行离开金陵后，他和季怀仁偷摸着向昭文帝请旨给季怀仁和萧芰荷赐婚，但后来等不及回复，金陵就出事了，这件事也就被往后搁置。

“我早说了，殿下和萧姑娘就是郎才女貌，干什么非要拦着他们在一起。”

容周行站在那没动，江秋摆明了这话就是对着他耍赖，他发不出火，只能憋出一个笑，这个笑里带着点头疼的意思，温文地从上而下落在江秋面前。

“起来了就把衣服披上穿好，你穿着件单衣要着凉。”

容周行这一句还没落地，江秋就坐在原地打了个喷嚏。

容周行皱眉去替江秋拿他的衣服：“你看你。”

江秋不接容周行递过来的衣服：“我统共睡下去不到一个时辰，殿下劳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带兵的将军，你替我回萧将军，我不去。”

容周行更无奈了：“这种事情上你也耍赖？”

江秋不以为意：“不是有你在吗，你去替殿下看着，能出什么样的乱子？”

容周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把江秋往被子外面扒拉的手一顿，目光深长起来，落在江秋被长发覆盖的后背上。

就他这一愣神的功夫，江秋已经把被子卷成一团把自己整个裹进去了。

容周行：“…… ”

他站在床边，叹了口气，召了天问进来：“你替我看着门，有人来就说我还歇着。”

容周行出去了。

身后，埋在被子里的江秋坐起身，眼底一片清明。他动作利索地坐起身，扮给容周行看的那些散漫和困倦都不见了，伴着朝露清清冷冷地坐在床边，下颌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