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是一时半会儿上不了的。
老师们还得准备教案,且燕禾在现实中也得跟崔惠宁读书,她得合理分配学习的时间。
放下铜镜浅睡了半个小时,燕禾觉得自己的精力又恢复了充沛。
崔惠宁按照她的要求,带着书稿过来给她上课。
她现阶段的学习任务不仅要认字,还得练字,因此让她照着字帖边读边临摹是最便捷的教授方式。
燕禾拿起今日刚买的散卓笔,从零开始学写字。
关于字迹,她倒是不担心会露馅。只因她没有专门学习过毛笔字,又受体弱影响手臂无法久抬,写出来的字实在稚嫩生涩。
崔惠宁知道她是郓王和郭繁锦心尖上的宝贝,不敢严厉教学,就采用鼓励教学的方式,夸她这一手字已经初具“欧体”字形。
欧体是魏初的书法大家欧阳询所创造的字体,如今市面上雕版印刷出来的书籍所采用的字体多半是欧体,燕禾手里这本启蒙书也是用欧体印刷的。
燕禾放下毛笔,转了转手腕,忍俊不禁地说:“我知道阿妳疼我,所以不忍心说真话打击我的学习热情。”
崔惠宁讶异于燕禾的心态竟这么沉稳,她说:“我没有故意说好话哄衔蝉奴你,作为初学者,你第一次拿起笔写出来的字便已经可以做到笔画分明,可见天赋卓绝。”
她这话有几分真心,但燕禾不是真的刚接触文字知识的十岁稚童,便笑了笑,将此事揭了过去。
直至夕阳的余晖从西边斜照进来,燕禾才结束今天的学习任务。
她看向刚才似乎出去了一趟的崔惠宁。
后者不等她发问,便主动地说:“今日乞巧,诸位娘子会在花园陈设香案祭拜织女,衔蝉奴可要一同前去?”
难得看到郓王的后宅凑到一起,燕禾自然是要去认认人的。
于是吃过晚饭,崔惠宁匆匆教了燕禾一遍要如何用彩线穿九孔针,随后便与之一同去了花园。
郭繁锦与王屿已经在花园里了。
二人一左一右地坐在郓王的身侧,也不知郭繁锦凑到郓王耳边说了什么,郓王牵着她的手亲了一口,直把郭繁锦羞得用衣袖遮住脸。
王屿对身旁二人的行为视若无睹,十分淡然地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温酒抿了一口。
除了她们,下方还坐着两名侍妾。
年纪稍长得侍妾叫杨若武,及笄那一年以良家子的身份被选进宫中,随后被分到了郓王宅,获封媵(品阶视从六品)。她只比郓王小一岁,早年也曾生下一女,却没能活下来。
另一名侍妾叫雷岁,才二十出头。她是教坊歌姬出身,为人胆小怕事,四年前生下了郓王的次子,但在郓王宅中依旧没什么存在感。
郓王的几个孩子也在。
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在乳娘的引导下,亲昵地喊了燕禾一声“阿姊”。
燕禾认得这是郓王的长子,她的大弟弟金官(小名)。
他的生母是宫婢,生下他没多久就去了,所以他一直是乳娘抚养的。
他这一声叫唤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燕禾四岁的二弟吉品、一岁半的妹妹促织娘也懵懂地跟着喊她。
燕禾先给长辈们行礼,随后才逐一回应这些弟弟妹妹。
燕禾忽然问:“阿耶,怎么不见三弟?”
记忆中,郓王宅年初就传出了一则喜讯,说一位侍妾给他添了一子。
不过这半年来也没听见什么早夭噩耗,可知她这个弟弟还活着。
郓王让侍女去将小儿子抱来。
郭繁锦劝说夜里霜重露寒,孩子还在襁褓中,怕沾了寒气容易生病。
实则,她是担心郓王会把孩子生病的锅甩到燕禾身上。
郓王不以为意:“衔蝉奴福气正旺,让他来沾沾福气也好。”
燕禾也怕麻烦,便说:“阿耶,万一弟弟吃完奶便睡着了呢?此番叫醒他,他哭闹怎么办?听说婴儿夜啼会搅得人没法安睡,我住得远倒是无所谓,阿耶夜里会睡不好的吧?不如等明天他醒了,我再去抱他玩。”
郓王开怀大笑:“那让保母明日再将他抱去给你看一看。”
燕禾去抱促织娘,说:“我先抱抱妹妹,熟悉一下怎么抱婴孩。”
促织娘的乳娘紧张地看了看郓王,见他没有反对,才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给燕禾。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完全松手,一直弓着身子将手垫在下方。
促织娘则无所顾忌,主动抱着燕禾的脖子,被她逗得咯咯笑。
看见这一幕,郓王心头既欢快,又有些感伤。
他的弟弟妹妹们都能在皇帝膝下承欢,唯独他被摒除在外。
让他更难堪的是皇帝经常说老三博王类己,说得多了,就有人质疑他不是皇帝的孩子。
他没少为这事惶恐担忧。
好在,有郭繁锦和衔蝉奴在他身边陪着他,给了他不少慰藉。
…
燕禾抱妹妹没有抱太久,就把她还给了乳娘。
夜空中那片稀薄的云飘走后,露出了璀璨明亮的织女星,郭繁锦笑说:“织女出来了,我们拜织女吧。”
瓜果、酒水、点心和香案都已经摆上桌,郓王的几名侍妾与在场的侍女、宫婢纷纷对着穹顶那颗最亮的星辰祭拜起来。
银河对岸的牛郎星虽然同样明亮,但无人祭拜。
祭拜完织女星,众人还得进行穿针比赛。
侍女们拿出准备好的彩线和九孔针分给诸女娘。
杨若武直接摆烂,说:“只怕今年得巧的又是郭妹妹。论女红,谁又能比得过郭妹妹?”
众人不知她这是在阴阳怪气,还是纯粹情商低。
但她提醒了众人一个事实:郭繁锦之母是皇帝还在潜邸时裁制缝纫衣物的婢女,郭繁锦自幼就随母入了王宅,得以陪伴在郓王身边。
论出身地位,郭繁锦远不及杨若武,因此杨若武从不像王屿那般主动避郭繁锦的风头。
郭繁锦笑吟吟地说:“往年承蒙姊妹们相让。”她又对郓王说,“年年都这么比也怪无趣的,大郎,不如添点彩头?”
郓王笑问:“你们想要什么彩头?”
郭繁锦谦卑温婉地说:“只要是大郎许的,妾都喜欢。”
郓王看了看王屿,见后者并无反对的意思,便笑着拍板定下:“那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拿出一支有多个鸾鸟造型的发钗,说:“就以此九鸾钗为奖,赏给得巧之人。”
燕禾注视着那支发钗,心头警铃疯狂作响。
九鸾钗!
魏人笔记小说中,致武阳公主丧命的饰物。
那则小说是这么说的:
某天,武阳公主在午睡的时候梦见了一个步步生金莲的女子。
对方说她是萧齐的潘妃,来取自己的九鸾钗。
武阳公主醒来后,觉得很奇怪,潘妃是萧齐亡国之君的宠妃,她的九鸾钗怎么会在她这里?
于是她拆下头发的发钗,发现上面果然刻着潘妃的小名。
没过多久,武阳公主就死了。①
虽然这则故事是杜撰的,目的是为魏毅宗的统治蒙上一丝亡国之君的志怪色彩,但九鸾钗出现在这里,仍让燕禾感到有些荒诞。
这时,郓王问:“衔蝉奴可要下场比一比?”
郭繁锦就笑着说:“如此,妾就不掺和了。”自古就没有母女同台竞技的道理。
出于孝道,衔蝉奴必不能赢她。
不过,她倒是乐得不参加,省得杨若武又要说酸话。
燕禾:……
她不想参加,但看得出阿娘也不想参加。
无奈,她只能硬着头皮参加。
比赛开始,众人对着织女星穿针引线。
燕禾的手臂酸痛,两手一直在小幅度地抖动,对半天都没对准针孔。
等她好不容易穿过第一个针孔,杨若武已经穿完了。
作为裁判的侍女宣布:“杨娘子得巧。”
才穿了五个针孔的王屿和故意扎伤手的雷岁纷纷放下手中的针线,安静地接受这一结果。
杨若武高兴地去接九鸾钗,冷不丁地对上郓王略带愠色的眼神,吓得面色一白。
她不是傻子,刹那间就想明白了,郓王主动让燕禾参加,目的就是要让燕禾取胜!
王屿和雷岁都不想与燕禾一个小辈相争,只有她上了头。
这入手冰凉的九鸾金钗顿时变得滚烫无比,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这时,依旧坚持将九个针孔都穿完的燕禾举着针线,向郓王、郭繁锦、王屿,乃至崔惠宁等人宣布:“我也穿完了!”
五岁的金官不懂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童真地说:“可是杨娘子已经赢了。”
燕禾说:“杨娘子手巧,赢得实至名归。我只想将事情做完,就心满意足了。”
郓王脸上的愠色一扫而光:“我儿做事有始有终,当予以奖赏,以资鼓励。”
杨若武想趁机将九鸾钗转让给燕禾。
孰料燕禾拿起几个摩睺罗,说:“阿耶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不要发钗……我喜欢这个,阿耶把这些赏给我吧。”
郓王见她竟然将自己白天说过的话记到了心里去,非常欣慰。
他捋了把胡子:“好,都赏予你了。”
燕禾将这几个小陶泥玩具分给自己的弟弟妹妹,连只有半岁的幼弟都没有落下。
她嘱咐侍女说:“这个是三弟的,明天带给他。不过他还小玩不了,等他大一些了再给他玩。”
众人纷纷夸她上孝顺父母,下友爱手足。
原本有些严肃的气氛也在无形中变得轻松欢快。
夜里。郓王去了王屿的屋歇息,郭繁锦难得不用伺候他,就和燕禾一起睡。
燕禾将[神农传人]送她的挂在床头。
郭繁锦看到这个样式新颖的香囊,好奇地问:“这是谁绣的?绣工可真精巧。”
燕禾用平静的口吻扔下一记惊雷:“一位神仙娘子赠予我的。”
注释:①这则故事记于唐代苏鹗的笔记小说《杜阳杂编》,讲述的是同昌公主和九鸾钗的神异故事,这里改为魏朝的笔记小说。
②文中出现的某些人物会和唐朝历史人物重合的部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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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乞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