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清晨,天色是一种压抑的、铅灰色的沉。付时允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像被人揍了两拳。他走进教室时,感觉自己的脚步都是虚浮的,仿佛踩在棉花上。胸腔里那颗心脏,从昨晚开始就一直维持着一种过高频率的、令人不适的跳动,牵扯着太阳穴也跟着突突直跳。
教室里的气氛却与他的心境截然相反。临近期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复习氛围和课间惯有的喧闹。
“允哥!脸色这么差?昨晚通宵肝游戏了?”孙皓大大咧咧地揽住他的脖子,嗓门洪亮,震得付时允耳膜嗡嗡作响。
付时允没什么力气地扒开他的胳膊,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点没睡好。”
“肯定是偷偷用功了!”孙皓自以为洞察地挤挤眼,又转向正在和许愿讨论一道英语语法题的孙岁岁,“喂,孙岁岁,这道题选B还是C啊?我怎么觉得哪个都不对劲……”
孙岁岁抬起头,没好气地白了孙皓一眼:“自己看笔记去!昨天老师明明讲得很清楚!”她旁边的许愿小声补充了一句:“选C,虚拟语气倒装。”
另一边,王净和纪清淮正凑在一起,对着一本厚厚的物理竞赛题集低声讨论,纪清淮推了推眼镜,手指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连串复杂的公式。江兆停则趴在桌子上补觉,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背着什么古文。
这片属于校园的、鲜活而嘈杂的生机,像一层浮油,勉强覆盖在付时允内心那片汹涌的黑暗海面上。他坐到自己座位上,目光几乎是立刻,就穿透了这层浮油,精准地锚定在了前排靠窗的那个位置。
向俞景已经在那里了。
他坐得比平时更加笔直,像一尊被强行固定住姿势的石膏像,一动不动。头垂得极低,几乎要埋进摊开的课本里,只留下一截过分白皙、仿佛一折就断的后颈,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手指紧紧蜷缩着,指甲深深抵着掌心,透出一种死命的、近乎自残的用力。
付时允甚至能隐约看到,他单薄校服下的肩胛骨,正因为某种极致的紧绷而微微发抖。
他在害怕。
付时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钝痛蔓延开来。他知道,向俞景此刻承受的压力和恐惧,远比他更甚。自己是那个主动踏入风暴的人,而向俞景,却是那个被绑在风暴眼中央、等待着未知审判的囚徒。
一整个上午,付时允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老师的讲解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他机械地翻着书,做着笔记,但大脑根本无法处理任何信息。他的全部感官,都像高度灵敏的雷达,紧紧锁定着前排那个细微颤抖的背影。
他能感觉到向俞景的恐惧,像冰冷的辐射,丝丝缕缕地弥漫过来,渗透进他的毛孔。每一次下课铃声响起,看到向俞景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一颤,付时允都觉得自己的神经也跟着被狠狠拉扯一下。
午休时,付时允没什么胃口,独自一人走到教学楼后面僻静的篮球场边,靠着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拿出手机,反复确认着陈律师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以及那个即将见面的“王女士”的联系方式。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付时允?”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迟疑。
付时允猛地回头,看到李竟宇站在几步开外,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
“你……”李竟宇走近几步,眉头紧锁,压低声音,“你和俞景……没事吧?我看他今天状态很不对,你也……”
付时允看着李竟宇,这个向俞景唯一的朋友,知道很多事情,却也无力改变什么的朋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没事。”
李竟宇显然不信,他盯着付时允看了几秒,眼神复杂:“我知道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是,如果需要……你知道的。”
付时允看着李竟宇眼中的真诚和无奈,心里微微一暖,点了点头:“嗯。谢了。”
李竟宇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拍了拍付时允的肩膀,转身走了。
付时允重新靠回树干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李竟宇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提醒着他,他和向俞景并非完全孤立无援。但这短暂的慰藉,很快又被更沉重的压力所取代。
下午的课程,在一种近乎凝固的煎熬中缓慢推进。付时允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好几次,又被他强行用体温烘干。他不停地看表,看着时针和分针一点点挪向那个决定性的时刻。
放学前最后一节是自习。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轻微的咳嗽声。付时允正对着一道数学题发呆,忽然,一张被折叠成很小方块的纸条,从旁边悄无声息地递了过来,落在他摊开的练习册上。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呼吸,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注意,然后才用微微发抖的手指,拈起了那个小纸块。
展开。
上面只有两个字,字迹凌乱而用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几乎要划破薄薄的纸张:
「五点半。」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只有这三个字,像一个最终的确认,一个押上了所有的、颤抖的承诺。
付时允死死盯着那两个字,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冲向了头顶,耳边响起巨大的嗡鸣声。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前排。
向俞景依旧保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仿佛刚才递出纸条的不是他。但付时允清晰地看到,他那只放在桌下的、紧握成拳的手,正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连带着他整个单薄的肩膀,都在细微地、无法抑制地发着抖。
他在害怕。怕到了极致。
但他还是把最终的确认,递了出来。
付时允感觉自己的眼眶瞬间就热了。一股混杂着巨大心痛、无法言喻的怜惜和破釜沉舟般决心的热流,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他紧紧攥住了那张纸条,仿佛要将它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低下头,在那张纸条空白的背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写下三个同样沉重无比的字:
「等着我。」
然后,他趁着前排一个同学起身交作业造成的短暂混乱,飞快地将纸条塞回了向俞景半开着的文具盒里。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他能感觉到,前排那个一直紧绷的身影,在文具盒被触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下,随即,那细微的颤抖,似乎奇迹般地……平息了一点点。
放学铃声,终于在付时允几乎要被内心焦灼的火焰烧成灰烬时,尖锐地撕裂了教室的宁静。
几乎是铃声响起的同时,向俞景像一尊被解除了定身咒的雕像,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他依旧没有抬头,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抱着那个旧书包,像一道蓝色的、仓惶的影子,第一个冲出了教室的后门,瞬间消失在走廊涌动的人潮里。
付时允没有立刻去追。他强迫自己坐在座位上,听着教室里嘈杂的收拾声、告别声,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孙皓一边往书包里塞着东西,一边咋呼:“允哥,走啊!一起去新开的那家电玩城看看?”
王净和纪清淮还在讨论着最后一道题。
孙岁岁和许愿手挽着手,商量着周末去哪家书店。
江兆停伸着懒腰,打着哈欠。
这些鲜活的声音,此刻听在付时允耳中,都变得无比遥远,像是从另一个平行世界传来。
他等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缓缓站起身。动作慢得像是在进行某种告别仪式。他背起书包,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空着的、靠窗的座位,然后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出了教室。
他没有走向校门,而是拐向了与陈律师约定的碰面地点——学校后门那条相对僻静的小街。
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像泼洒开的、稀释了的血。付时允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感觉自己像是正一步一步,走向一个未知的、可能吞噬一切的战场。
他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
五点二十分。
还有十分钟。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整理了一下因为紧张而有些凌乱的校服领口。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街道尽头那个约定的路口,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和彷徨被彻底剥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一往无前的坚定。
他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