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拐角那场混杂着眼泪、决绝与意外触碰的谈话,像一场剧烈的风暴,席卷过向俞景死寂的世界。风暴过后,留下的并非一片狼藉,而是一种奇异的、被彻底冲刷过的清明。付时允那些斩钉截铁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心上烫下了深刻的印记——“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我付时允还没怕过谁”、“你得试着相信”。
“相信”这个词,对向俞景来说,重逾千斤。它意味着要将自己从那个蜷缩了十几年的、安全的(哪怕是充满疼痛的)壳里剥离出来,意味着要将维系生命的脆弱根系,暴露在未知的风雨里。他害怕,怕得浑身骨头都在发冷。可付时允离开前,指尖拂过他脸颊那瞬间的滚烫触感,却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在他冰封的心土里,顽固地扎下了根。
他开始在更深沉的夜里,反复咀嚼那个昏黄光线里的对视,付时允眼中那簇他看不懂的、灼热的火焰,以及那句“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一种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名为“或许……真的可以……”的念头,像黑暗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却又固执地亮着。
这种内心的剧烈挣扎,并未立刻外显。他依旧沉默,依旧在付时允放下牛奶或纸条时,只是极轻地点头;依旧在放学后,低着头快步走在前面,默许那条沉默的“尾巴”存在。但有些东西,确实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他开始更留意付时允。留意他打球时微微汗湿的额发,留意他解不出题时烦躁转笔的小动作,留意他偶尔和孙皓他们笑闹时,眉梢眼角飞扬的神采。这些观察带着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专注。他甚至开始在意自己的样子,会在清晨洗漱时,对着那块模糊的镜子碎片,极快地整理一下自己过于凌乱的头发,会偷偷将校服领口上那处总是洗不掉的、淡淡的污渍,用力搓了又搓。
这天课间,付时允被数学老师叫去办公室。回来时,他发现自己的水杯是满的,温度刚好是可以入口的温热。他愣了一下,看向前排。向俞景正低着头,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缩着,耳根透着一层薄红。
付时允什么也没问,只是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温顺着喉咙滑下,一直暖到心里。
下午自习课,付时允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电路图蹙眉,一张小纸条从旁边递了过来。他接过,展开。上面没有解题步骤,只有一行字,字迹比以往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工整:
「学生手册,第58页,学生权益保护相关条款,或许可以看看。」
付时允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翻出那本几乎从未仔细翻阅过的学生手册,找到第58页。上面罗列着学生在校内外遭遇不法侵害时的申诉和求助渠道,虽然措辞官方,流程看似繁琐,但白纸黑字,代表着一种来自规则层面的、潜在的支持可能。
向俞景在提醒他。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告诉他,除了硬碰硬,或许还有别的、更迂回但也可能更有效的路径。
付时允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背影。向俞景依旧低着头,仿佛刚才递出纸条的不是他。但付时允能看到,他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在害怕,但他还是在尝试。尝试着,向他信任的、唯一可能抓住的浮木,传递他所能想到的、微弱的信号。
一股混合着巨大心疼和更加坚定决心的热流,在付时允胸腔里激荡。他知道,向俞景正在以一种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的方式,朝着他,艰难地迈出一步,又一步。
他必须接住他。
放学时分,天色阴沉,像是憋着一场大雨。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熟悉的归家路上。气氛却与往常不同,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弥漫在两人之间。
走到那个通往不同方向的十字路口时,向俞景的脚步慢了下来,最终停住。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拐进巷子,而是站在路口,低着头,看着脚下被磨损的斑马线。
付时允也停下脚步,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他能感觉到向俞景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剧烈的挣扎和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车流在身旁穿梭,带起阵阵冷风。向俞景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凸显出青白的颜色。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思想斗争。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
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无遮挡地,撞进了付时允的眼里。
那双总是盛满惊惶和躲闪的眼睛,此刻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瞳孔因为紧张而微微收缩,但深处,却燃着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又异常执拗的光。
他的嘴唇翕动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绷到了极致。
“下周三……”他的声音干涩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和……微弱的希冀,“……到下周五……他……出差……”
他说完这断断续续的、几乎不成句的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付时允的反应,转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那条幽暗的巷子,瞬间被阴影吞没。
付时允僵在原地。
“下周三到下周五……他出差……”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炸响!
向俞景告诉他了!
他主动把那个魔鬼离开的时间,告诉了他!
这不是纸条上隐晦的提示,不是被动接受好意后的细微回应。
这是明确的、冒着巨大风险的、将自身安危系于他手的……信任!
付时允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狂喜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望着向俞景消失的巷口,那里只剩下一片沉沉的暮色和即将到来的雨意。
但他仿佛能看到,在那片浓重的黑暗深处,有一点星火,正在极其艰难地,试图挣脱束缚,顽强地亮起来。
付时允缓缓抬起手,按住自己狂跳不止的胸口。那里,除了汹涌的情感,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清晰的决心。
他知道了向俞景最脆弱也最关键的软肋。
他知道了那扇地狱之门短暂开启的时间。
接下来,就是他该做的事情了。
他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直到冰凉的雨点开始稀疏地砸落。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任由雨滴打在脸上。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步伐坚定,目标明确。
他要去打个电话。打给那个能提供“办法”的人。
这一次,他不能再只是等待“评估”。
他必须做点什么。
为了那份沉重而珍贵的信任。
也为了,他心里那头因为确认了对方心意而彻底苏醒的、名为“喜欢”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