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下次再见 第17章 第 17 章

那管带着付时允指尖温度的消炎药膏，像一块灼热的炭，在向俞景冰凉的手心里烙下无法忽视的印记。“别怕。有我在。”那句话，更像是一句虚无的咒语，在空旷寂寥的脑海里反复回响，试图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去抵挡那即将到来的、名为“上台表彰”的惊涛骇浪。

然而，现实的引力远比虚幻的承诺更沉重。

运动会结束后的周末，对向俞景而言，是死刑犯行刑前最后的、充满煎熬的倒计时。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窗外的阳光越是明媚，邻居家传来的电视声、炒菜声、小孩的嬉笑声越是充满生活气息，他就越是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孤立。那管药膏被他藏在枕头底下，不敢用，也舍不得扔。每次触碰，都像同时触摸到付时允那双固执的眼睛，和老王那洪亮的、要求他“展现七班风采”的声音。

他试图在草稿纸上写下“我不能去”，字迹却扭曲得如同痉挛的手指。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幻想过各种逃避的理由——生病，受伤，家里有急事……每一个借口都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却又被更深层的恐惧否决。缺席这种集体性的高光时刻，无疑会引来更多的关注和询问，那对他而言，是比上台更可怕的暴露。

周末在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中煎熬过去。周一，终究还是来了。

清晨，向俞景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脸色灰败、眼底布满红血丝的自己。他小心翼翼地穿上校服，将拉链拉到最高，试图遮住一切可能泄露秘密的痕迹。后背的伤处因为周末的紧绷和焦虑，似乎比之前更痛了一些，小腿肌肉也残留着运动后的酸痛。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吸入肺里，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走向学校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教室里的气氛与往常截然不同。运动会总分第一的喜悦尚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兴奋与期待。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升旗仪式和表彰环节。

“听说这次奖励很丰厚啊！”

“老王这次可长脸了！”

“允哥，一会儿上台酷一点啊！”

付时允被几个人围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应一声，目光却不时地扫向教室门口。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低着头、几乎是贴着墙根挪进来时，他的眼神沉了沉。

向俞景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里带着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因为他平日里的孤僻而产生的疏离。他死死地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将脸埋进臂弯，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

早读课的铃声像是催命符。老王红光满面地走进教室，先是慷慨激昂地总结了一番运动会的“辉煌战绩”，着重表扬了为班级挣得大量积分的运动员们，尤其是接力队“展现了无与伦比的团队精神和拼搏意志”。

“……所以，一会儿升旗仪式后，我们班的接力队成员，要作为优秀运动员代表，上台接受校领导的表彰！这是荣誉，更是我们七班凝聚力的体现！”老王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大家鼓掌！”

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向俞景感觉那掌声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背上。他缩在座位里，浑身冰冷，手指紧紧抠着桌沿，指节泛白。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恶心感直冲喉咙。

付时允看着前排那个几乎要缩进地里的身影，眉头紧锁。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向俞景周身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升旗仪式的时间到了。学生们按照班级顺序，排队走向操场。

向俞景混在队伍里，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阳光刺眼，照在他厚重的校服上，闷出一身冷汗。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破鼓。每一次迈步，都感觉后背和小腿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自身的不堪与这“荣誉”的格格不入。

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整齐的方阵。国旗在庄严的国歌声中缓缓升起。向俞景低着头，盯着前面同学的后脑勺，大脑一片空白。国歌的旋律，校领导的讲话，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

终于，到了表彰环节。

教务主任拿着话筒，念着获奖名单和班级。每念到一个名字，台下就响起一阵欢呼和掌声。

“……高二七班，付时允、孙皓、赵强、向俞景同学，在男子4x100米接力比赛中，奋勇拼搏，夺得桂冠！请上台领奖！”

轰——！

巨大的掌声和七班方向爆发的欢呼声，像海啸一样将向俞景吞没。他感觉眼前一黑，腿一软，几乎要栽倒在地。旁边的李竟宇及时扶了他一把，低声道：“俞景，没事吧？该上去了。”

上去？

不！他不能上去！

向俞景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抗拒。他看向李竟宇，又像是求助般，下意识地看向队伍另一侧的付时允。

付时允也正看着他，眼神深邃，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看口型，似乎是——“别怕”。

可是，怎么能不怕？

台上的领导在等着，全场的目光在聚焦。孙皓和赵强已经兴奋地朝着主席台跑去了。付时允看了向俞景一眼，深吸一口气，也迈步跟了上去。

只剩下向俞景还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恐惧冻结的雕塑。

“向俞景同学？请快一点上台。”教务主任透过话筒催促道，声音透过扩音器，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那个还停留在七班队伍前、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男生身上。

窃窃私语声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

“他怎么了？”

“吓傻了吧？”

“真是的，上去领奖有什么好怕的……”

那些议论像针一样刺穿着向俞景的耳膜。他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能感觉到后背的伤口在冷汗的浸润下，刺痛感越来越清晰，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将他的不堪公之于众。

逃！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瞬间燎遍了他的全身。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任何声音，用尽全身力气，拨开身后的人群，像一只被猎枪惊起的、慌不择路的兔子，朝着与主席台相反的方向，操场的边缘，疯狂地跑去！

“哎！向俞景！”

“他跑什么？”

“怎么回事啊？”

操场上顿时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付时允刚刚踏上主席台的台阶，听到身后的骚动，猛地回头，只看到那个蓝色的、单薄的身影，正以一种近乎绝望的速度，跌跌撞撞地逃离人群，逃离这盛大的“荣誉”，逃离所有试图靠近他的光和热。

他心脏骤然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想也没想，转身就要跳下台阶去追。

“付时允同学！”教务主任严厉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注意场合！先上台领奖！”

付时允的脚步硬生生顿住。他看着向俞景消失在教学楼拐角的背影，又看了看台上脸色不悦的领导和台下无数双错愕、好奇、甚至带着看笑话意味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猛地攫住了他！

他死死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拳头在身侧握得咯咯作响。最终，他还是在教务主任催促的目光和孙皓、赵强不解的拉扯下，僵硬地转过身，一步步走上了那个此刻让他感觉无比讽刺的主席台。

奖状被塞进手里，轻飘飘的，却重得他几乎拿不住。台下是嗡嗡的议论声和并不怎么热烈的掌声。阳光晃眼，他却只觉得冰冷。

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盯着向俞景消失的那个方向。

他知道，他不是在逃离领奖台。

他是在逃离所有试图照进他黑暗生命里的光。他宁愿缩回那个熟悉的、充满疼痛的角落，也不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暴露自己满身的伤痕和那颗早已破碎不堪的心。

付时允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手里拿着那张象征“荣誉”的奖状，却感觉自己像个失败的守卫者。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要守护的人，在他面前，被恐惧彻底吞噬，仓惶地逃回那个他无力触及的地狱。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冰冷，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