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射,江城四中四个大字反射出金色光辉。蝉鸣还没完全褪去夏末的聒噪,阳光透过香樟树浓密的枝叶,在柏油跑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九月的天,还黏着盛夏的尾巴,蝉鸣一声叠着一声,嘶哑地扒在教室窗外那几棵老槐树上,搅得人心浮气躁。下午第一节是数学,秃顶的老王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粉笔头时不时划破空气,精准地砸向某个打瞌睡的脑袋。
付时允支着下巴,笔在指间转得飞快,视线却没什么焦点地落在前排靠窗的那个位置上。
向俞景。
这名字在付时允舌尖无声地滚了一圈,没什么味道。高一一年,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不超过十句。印象里,这是个过分安静,甚至有些阴郁的男生,总是独来独往,像是班级里一个模糊的剪影。
此刻,向俞景坐得笔直,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的课本。这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他身上那件蓝白色的校服外套。
已经九月了,午后的阳光依旧毒辣,教室里老旧的电扇吭哧吭哧转着,送来的风都是滚烫的。大部分男生早就只穿着短袖T恤,女生们也把外套袖子挽得高高的。只有向俞景,规规矩矩地穿着那件长袖校服外套,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锁骨位置,领子竖着,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里面的短袖和脖颈。
付时允挑了下眉。恋旧?还是……怕冷?他看着向俞景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顺着鬓角滑落,隐没在校服领口里。
真能忍。
“付时允!”老王一声暴喝,“我脸上有答案吗?看黑板!”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付时允耸耸肩,懒洋洋地把视线挪回黑板,手里的笔转得更快了。他有点烦躁,说不清是因为这闷热的天气,还是因为前排那个格格不入的背影。
下课铃像一声赦令,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桌椅碰撞,人声嘈杂。付时允把笔一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目光下意识地又扫向窗边。
向俞景还坐在那里,没动。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磨得边角发白的蓝色文具盒,打开,取出一支笔,开始整理上节课的笔记。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与周围喧闹隔绝的迟缓。
“允哥,走啊,小卖部!”一只胳膊大大咧咧地搭上付时允的肩膀,是坐他后面的孙皓,嗓门洪亮。
“不去,热死了。”付时允扒开他的胳膊,视线却没离开向俞景。他看到班长齐晋抱着作业本走过去,似乎跟向俞景说了句什么。向俞景抬起头,很快地摇了摇,然后又低下去了。齐晋那张总是带着阳光笑容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也没多纠缠,转身走了。
“看谁呢?”孙皓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撇撇嘴,“哦,向俞景啊,怪人一个。大热天穿这么多,也不怕捂出痱子。”
付时允没接话。他看到向俞景唯一算得上熟络的李竟宇从后排走过来,递了瓶水过去。向俞景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很快又抿直了。
“哎,听说没?”孙皓压低了声音,凑近付时允,“有人传,他家里好像……有点问题。”
付时允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什么问题?”
“不清楚,就看他脸上偶尔带伤,问他他就说是摔的,磕的,谁信啊。”孙皓耸耸肩,“不过他也挺硬的,从来没见他哭过或者怎么着。”
脸上带伤?付时允眯起眼,仔细回想。好像……是有那么几次,向俞景的颧骨或者嘴角带着不明显的青紫,很淡,被他垂下的头发遮挡着,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他当时也没在意,男生嘛,打打球磕碰一下太正常了。
但现在,联系到这身不合时宜的校服……
第二节是体育课。铃声一响,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鸟,呼啦啦涌向操场。
九月的操场被太阳烤得发烫,空气扭曲着。体育老师吹着哨子,简单集合训话后,便宣布自由活动。男生们一窝蜂地冲向篮球场足球场,女生们则三三两两地聚在树荫下聊天。
付时允和几个哥们儿打了会儿篮球,汗流浃背,很快没了兴致。他把篮球扔给孙皓,自己走到操场边缘的树荫下,拧开一瓶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目光无意识地在操场上逡巡,然后,定格在了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向俞景没有参与任何活动,他一个人坐在单杠旁边的水泥台子上,依旧是那身蓝白校服,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扎眼。他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不知道在看地上的蚂蚁还是自己的鞋尖。
付时允看着他,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又浮了上来。为什么总是穿着外套?就算是家里困难,只有这一件?也不像。那校服虽然洗得发白,但看得出质地是统一的。那就是……真的身体不好?
就在这时,体育老师吹哨集合,似乎是准备进行例行的体能测试。学生们抱怨着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向俞景也从水泥台子上跳了下来,动作间,付时允看见他抬手似乎极其轻微地抽了口气,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测试项目是引体向上。男生们排着队,在单杠下摩拳擦掌。轮到向俞景时,他明显犹豫了一下。
“向俞景,快点儿!”体育老师催促道。
他走到单杠下,深吸了一口气,跳起,双手抓住了冰凉的铁杠。付时允站在队伍后面,看着他。
一开始的动作还算标准,手臂用力,身体上引。但做到第三个的时候,向俞景的动作明显变形了,手臂抖得厉害,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他咬着牙,似乎还想再努力一个,身体向上引的瞬间,因为用力,他后背的校服布料被紧紧绷直——
付时允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那片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紧绷的蓝色布料下,就在他肩胛骨偏下的位置,赫然渗出了一小片不规则的颜色。
不是汗水的深蓝。
是刺眼的,暗红色。
血迹。
付时允感觉自己呼吸停滞了一瞬。周围同学的嬉笑声,体育老师的口令声,仿佛瞬间被拉远,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在蓝白色校服上缓缓泅开的暗红,和向俞景因为极度用力而显得苍白扭曲的侧脸。
向俞景最终没能完成第四个,他脱力地松手,落在地上,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站不稳。他立刻用手扶住了旁边的立柱,背对着众人,急促地喘息着。那片暗红,在他直起身时,被褶皱的布料稍微掩盖了一些,但付时允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磕碰,不是简单的伤痕。那样的位置,那样的渗血……
一个冰冷的,可怕的猜测,瞬间攫住了付时允的心脏。
自由活动时间再次开始,人群散去。向俞景低着头,快步走向操场角落的水龙头,似乎想去洗把脸。
付时允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跟了上去。
水龙头哗哗地响着,向俞景掬起冷水,用力扑在脸上,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苍白的脸颊滑落。他闭着眼,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付时允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脚步放得很轻。他看着向俞景的后背,那片暗红在湿了的校服上,轮廓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跳。付时允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该问吗?怎么问?
“喂。”他终于还是发出了声音,带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沙哑。
向俞景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小动物,倏地转过身来,脸上还挂着水珠,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他看清是付时允,嘴唇抿得更紧了,下意识地,就想侧过身,避开对方可能投向自己后背的视线。
“你……”付时允往前走了一步,堵住了他想要逃离的路线。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向俞景脸上,试图从那片苍白和闪烁中找到答案。“你后背……怎么回事?”
向俞景垂着眼,盯着地面上一块被水洇湿的痕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校服袖口的线头。他不说话,只是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谁干的?”付时允听见自己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冷意。他脑海里闪过孙皓那句“家里有点问题”,闪过那些偶尔出现在向俞景脸上的青紫。
向俞景依旧沉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一样脆弱地颤抖着,在下眼睑投下深深的阴影。汗水,或者可能是刚才的冷水,沿着他清瘦的脸颊轮廓滑落,滴答,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不留痕迹。
那种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让人窒息。付时允感觉一股无名火混着说不清的酸涩,直冲头顶。他几乎想抓住向俞景的肩膀,逼他抬起头,逼他说出来。
但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向俞景死死抿住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看着他因为紧绷而微微发抖的肩膀,还有那身厚重得与季节格格不入的校服。
半晌,向俞景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然后,他侧身,几乎是贴着付时允的身体,飞快地绕了过去,头也不回地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凌乱,背影在灼热的日光下,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付时允站在原地,看着那抹蓝白色消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水龙头还在滴答作响,周围是喧闹的球场和嬉笑声,可他只觉得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沉重地、一下下地跳动着。
那片暗红色的血迹,和向俞景沉默低垂的、带着脆弱阴影的睫毛,在他脑海里反复交替,挥之不去。
放学铃响得拖泥带水,总算给闷罐子似的教室划开了一道口子。学生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呼朋引伴,嘈杂的人声和挪动桌椅的刺耳噪音瞬间填满了每一寸空气。
付时允动作慢吞吞的,把摊开的习题册一本本塞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住。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锁在靠窗那个角落。
向俞景也已经收拾好了。他还是一个人,单肩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书包带子勒得有些紧,更显得他肩膀瘦削。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座位上,低着头,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什么,像是在等待,等待教室里的人先走光。
付时允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说不出的憋闷。体育课那个无声的对峙之后,整个下午,向俞景都像个高度戒备的刺猬,把自己缩在壳里,没再给付时允任何靠近或询问的机会。
人群渐渐稀疏。向俞景终于站起身,低着头,快步从后门走了出去。
付时允几乎没怎么犹豫,抓起书包就跟了上去。
他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三五个人,混在放学的人流里。向俞景走得很急,步伐很快,总是低着头,避开与任何人的视线接触。他专挑人少的角落走,像一尾沉默的鱼,悄无声息地滑过喧闹的河流。
付时允跟着他出了校门,穿过两条熟悉的街道,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老旧巷子。巷子两旁是有些年头的居民楼,墙皮斑驳,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把一切都染上一层怀旧般的暖黄色。
向俞景在一栋看起来和其他楼没什么区别的单元楼前停下脚步。他站在楼下,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抬起头,朝着四楼某个窗户的方向望了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飞快地掠过,付时允甚至来不及捕捉里面具体的情绪,只感觉到一种沉重的、与他年龄不符的东西。
然后,向俞景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赴什么刑场一样,低着头走进了单元门。
付时允站在巷子口的一棵老槐树后面,看着那扇黑洞洞的单元门吞没了那个单薄的身影。四楼……他默默记下了楼层。那扇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里面的光景。
他在树下站了很久,直到夕阳彻底沉入远处高楼的背后,巷子里的光线变得昏暗。楼上陆续亮起灯火,窗户里传出炒菜的滋啦声、电视的喧闹声、大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声……一片人间烟火的嘈杂与温暖。
只有四楼那个窗户,始终沉默着,漆黑一片,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空洞。
付时允心里那股说不清的烦躁和担忧,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他转身离开,脚步有些沉重。
第二天,付时允的书包里,除了课本和习题,还多了一盒崭新的创可贴,和几颗包装花花绿绿的水果硬糖。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带这些,只是下意识觉得,或许……能用上?
课间操的时候,他磨蹭到最后,趁着教室里没什么人,飞快地把一张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和一颗橙子味的硬糖,塞进了向俞景那个磨破了边的文具盒里。
做完这一切,他心脏跳得有点快,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赶紧回到自己座位,假装埋头看书,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瞟向窗边。
向俞景回到座位,打开文具盒拿笔的时候,动作明显顿住了。他盯着那两样格格不入的东西,愣了好几秒。付时允看见他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色。他没有抬头看任何人,只是手指有些僵硬地拿起那颗糖,捏在掌心,看了很久,然后飞快地塞进了校服口袋深处。至于那张创可贴,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它夹进了英语书里,合上,像是要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付时允心里松了口气,随即又涌上一股更深的无力感。他果然……是需要这些的。
第三天,付时允放了一包消毒湿巾和一颗苹果味的糖。
第四天,是一小管红霉素软膏和一颗草莓味的。
……
向俞景从未就这些东西问过付时允一个字,也从未抬头用眼神探寻过。他总是沉默地收下,然后藏起来,像一只谨慎的、囤积过冬粮食的小松鼠。只是,付时允偶尔能捕捉到,在他低头摆弄那些小东西时,唇角会极其短暂地、微不可察地松动一下,那紧绷的侧脸线条,也会柔和那么一瞬。
这种无声的、古怪的“交流”,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付时允也开始更坚持地“顺路”等向俞景放学。他不再刻意隐藏,就等在校门口那家小卖部门口,嘴里叼着根棒棒糖,看着向俞景低着头走出来。他也不凑上去并肩走,就隔着十来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一直跟到那条老旧巷子口,看着向俞景上楼,看着四楼那扇依旧黑着的窗户,然后才转身离开。
向俞景对此没有任何表示,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只是默许了这条沉默的“尾巴”的存在。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傍晚。
那天轮到付时允做值日,等他打扫完教室,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背着书包跑出校门,以为向俞景早就走了,却意外地发现,那个清瘦的身影还站在小卖部门口的阴影里,低着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一个小石子。
付时允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有些意外,还是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向俞景抬起头。暮色四合,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太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亮,也格外……挣扎。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沉默地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马路上传来的零星车声。
过了很久,久到付时允几乎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转身走掉,向俞景却极轻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干涩的沙哑,像是不常说话的人突然发声,有些艰难。
“付时允。”
“嗯?”付时允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心跳漏了一拍。这是那次体育课后,向俞景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向俞景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泛白。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要被风吹散:
“以后……别等我了。”
付时允皱起眉:“为什么?”
向俞景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他抬起头,看向付时允,眼神里是付时允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痛苦,无奈,还有一丝……近乎恳求的东西。
“离我远点。”他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千斤的重量,“我会连累你的。”
说完,他不再看付时允,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愈发浓重的暮色里,很快消失在校门外的拐角。
付时允僵在原地,那句“连累你”像冰锥一样,猝不及防地扎进他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和刺痛。他看着向俞景消失的方向,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连累?
到底是什么样的处境,会让一个人用上“连累”这样的词?
那股想要弄清楚一切、做点什么的冲动,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