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最高明的魔术师,也是最无情的洪流。转眼,距离那个仓促决绝的分手,已经过去了五年。
迟倦的名字在文坛愈发响亮。她的旅行文学作品独树一帜,将地理风貌、人文思考与个人深邃的情感体验熔于一炉,赢得了众多读者的喜爱和评论界的赞誉。她刚刚结束了为期半年的南美之旅,带着一整本笔记和满身风尘,回到了北京暂时落脚,着手整理新书《安第斯山的回声》的书稿。
生活被填得很满,采访、签售、与编辑周屿讨论书稿、规划下一次的出行。她习惯了这种忙碌而充实的状态,习惯了在陌生的环境中入睡,在熟悉的孤独中醒来。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平静地面对过往的一切。
直到那个看似平常的下午。
她正在公寓里整理在秘鲁马丘比丘拍摄的星空照片,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向明溪”的名字。她笑着接起来,正准备分享旅途见闻,电话那头却传来向明溪带着浓重鼻音、明显哭过的声音:
“迟倦……你,你在北京吗?”
迟倦的心微微一沉,放下了手中的照片:“我在。明溪,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向明溪在电话那头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我……我昨天回老家办点事,听……听医院里的熟人说起……沈述白他……他情况很不好……”
迟倦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她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他……怎么了?”
“说是病情突然恶化了,这次很严重……肺部发现了转移灶,已经住院一个多月了。”向明溪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难过,“迟倦,我知道你们早就……可是,我听着心里太难过了。他还那么年轻,怎么会……”
后面向明溪还说了些什么,迟倦已经听不太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病情恶化”、“肺部转移”、“很严重”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锥子,反复凿击着她的耳膜和心脏。
她以为自己早已将那个名字连同那段往事封存在了记忆的深处,覆盖上了厚厚的尘埃。可当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像巨石投入死水,她才惊恐地发现,那潭死水之下,潜藏着从未熄灭的、滚烫的岩浆。
“是哪家医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而陌生。
向明溪报出了医院的名字,正是沈述白工作的那所省肿瘤医院。末了,她小心翼翼地问:“迟倦,你……你要回来吗?”
迟倦沉默了。回来?以什么身份?前女友?一个早已被他排除在生命之外的人?五年前那个决绝的“分手吧”和那个冰冷的“好”字,早已划清了所有的界限。
“我……我不知道。”她如实回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和无措,“明溪,谢谢你告诉我。我……我需要静一静。”
挂断电话,迟倦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在窗前站了很久。窗外是北京午后刺眼的阳光和川流不息的车海,一片喧嚣蓬勃,而她的世界却仿佛瞬间褪色,只剩下心脏在空荡荡的胸腔里,沉重而杂乱地跳动着。
她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十七岁少年隐忍疼痛的侧脸,星空下他温柔讲述宇宙奥秘的眼眸,医院病床上他苍白却故作轻松的笑容,还有最后那次见面,他眼中那片她无法触及的、沉寂的荒原……
她以为自己恨过他的沉默,恨过他的推开。可当听到他可能……可能真的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消息时,那些所谓的恨意,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恐惧。
接下来的几天,迟倦过得魂不守舍。书稿的整理进度停滞不前,对着电脑屏幕,眼前却总是浮现出沈述白的样子。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网上搜索关于“骨肉瘤肺转移”的所有信息,越看,心就越沉。那些冰冷的医学名词和严峻的预后数据,像一条条冰冷的蛇,缠绕得她几乎窒息。
周屿来看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他看着茶几上摊开的、写满了潦草医学笔记的纸张,和迟倦眼底无法掩饰的青黑与慌乱,沉默了片刻,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迟倦,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或者需要时间,随时告诉我。新书的事情不急。”
迟倦感激他的体贴,却无法对他言说内心的惊涛骇浪。这份源于过去的巨大震荡,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几次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即使删除也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拨号键。她能说什么?问候显得虚伪,关心显得多余。她和他之间,横亘着五年的空白和他亲手筑起的、沉默的高墙。
就在她备受煎熬、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迟倦迟疑地接起:“喂,您好?”
“请问是迟倦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而略显疲惫的女声。
“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林薇。”对方顿了顿,似乎在确认她的反应,“沈述白的同事。”
林薇……迟倦记起了这个名字,五年前那个深夜,接听沈述白电话的女医生。她的心猛地一揪,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林医生,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电话那头的林薇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而郑重:“迟小姐,冒昧打扰你。我……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述白他现在的状况……很不好。这次复发和转移来势汹汹,虽然还在积极治疗,但……情况不太乐观。”
尽管已经从向明溪那里知道了大概,但亲耳从医生口中听到“不太乐观”这四个字,迟倦还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她用力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
“他……他知道你给我打电话吗?”迟倦哑声问。
“他不知道。”林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从来不愿意让你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但是迟小姐,我作为他的同事,也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觉得,有些话,有些人,如果再不见,可能就真的来不及了。”
林薇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迟倦所有的犹豫和伪装。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我明白了。”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谢谢你,林医生……谢谢……”
挂断电话,迟倦再也无法维持平静。她瘫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那些被时间尘封的情感,那些刻意压抑的思念和担忧,在这一刻如同火山喷发,将她彻底淹没。
她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话:“星星的光,是穿越了无数光年才被我们看见的。也许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光还在走向你的路上。”
所以,他现在……是在用他最后的光芒,向她做最后的告别吗?
不。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告别。
迟倦猛地站起身,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水,眼神里透出一种五年未有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快速打开手机APP,查询最早一班飞往家乡的航班。
无论他是否愿意,无论见面会是怎样的情形,她都必须去。她要去见他。在星辰可能彻底陨落之前,她要亲眼看一看他,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
因为有些星光,一旦错过,便是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