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灯月眼睛疼。
这样的疼痛已经持续了一天——大概是前天她哭得太狠,之后眼睛干涩。昨天早上起来,左眼不知怎么回事尽是血丝,还时不时冒着黄脓——她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有没有乱揉眼睛——她想不起来了。右眼也干,但没左边那么严重。她拿纸片擦去脓液——至少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她也记不清自己为什么哭得那么狠了——仿佛她一瞬逃避的思绪谋杀了她赖以为生的宝贵事物——“要是我本身就在那里”、“要是我没有同意于倩言换班”、“要是我去得太晚了”——她无法停止这些想法。当队长突然打电话给她,说管理处遭袭击的时候——她整张脸都失血了——她觉得自己正从高楼上下坠。失控的情绪就像绳索一般紧紧勒住她,叫她无法呼吸,绝望挣扎。
她看着镜子,眼睛里还有血丝,但比昨天好上太多。她的胸腔还有些发抖——显得有点可怕。她试探地眨了眨眼睛——干,这就是大脑唯一的反馈。她又睁开,她又盯着自己。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她又忘记提前取下夹子,于是那四只小家伙,拼尽全力扒住她的头发丝,在半空晃荡。
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几只狼狈的小夹子,这让她觉得难受起来。她取下它们,梳齐头发,又夹上,她又恢复了体面。她又眨了眨眼睛。
这是陆灯月。
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到训练室时,队长又问她的眼睛——昨天来时,队长被她的左眼吓了一跳。她问了几句,又嘱咐她好好休息,之后也不说什么了。她正打着电话,笑容满面,灿烂得像朵盛放的山茶。应过陆灯月,她又回头,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她又笑起来了,脸微微发红。陆灯月去看另外几位。唐酥似乎闷闷不乐,整个人就恍惚地站着——她昨天就这样了——大概因为前天银溪带回来一个黑头发的女人——秦愿。那是她的朋友。她就好像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自己的朋友到底怎么能和那些罪名扯上关系,于是绞尽脑汁,身心俱疲。陆灯月并不知道秦愿的事情——她分明和银溪负责同一个事件,可是她什么也不知道。昨天去问她,那灰头发的女人也只淡淡地说:
“抱歉,是突发情况。”
突发情况?之前没有一点征兆?还是其实只有自己不知道?
陆灯月有些担忧起来。不过猫恶魔已经逮捕了,所以这件事应该算“告一段落”。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之前说地下城管理处已经有情况,只是没和地面交流的时候,她就有这种感觉了。为什么不能团结起来?为什么不能有话直说?到底是什么特别的情况以至于要瞒着地面?还是说只是瞒着基层管理处?这两天,她忍不住这么想。但她不该管了,她要回归自己的日常生活,她得让自己的思维安静下来。要是又落进冰缝里,她又要攥紧那特效药的塑料壳,她又要反胃,又要哭,仿佛她的生活不存在了、她不存在了——这并不像濒死感,她只是突然会觉得周围空荡荡的,若是她不去反抗、若她接受了那份冰冷的呼唤——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她这么乱七八糟地熬过训练时间。同事们回办公室换件衣服。周一是陈绮、于倩言送饭,但是言姐忙得焦头烂额,陈绮和陶雨今天要去A13、A21那边,检查情况,收集资料——两、三月一次。所以她拜托了陆灯月帮忙——现在后面有两位:秦愿和洛亚特。瑟琳娜和格蕾丝已经确认无罪,就也不管了——虽然按理说应该把格蕾丝遣回地下城,但管理处本来就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人都跑了。地方不远,出门后右拐走几步,就能看到铺子。陆灯月自己已经啃过一个面包,打算回来再冲杯咖啡。她这样想着,快步往前。唐酥略过她——她知道自己今天代替陈绮去后面——她好像想和自己说话,但张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她愁容满面,看起来不像是吃得下早餐的样子。她就这么幽灵般地晃进办公室,陆灯月跟在后面——她脑子里还想着今天的日程——她恍惚看到一丝明媚的浅黄。
今天是阴天来着。
她顿了一顿,她看见了林夕。她记得她今天有任务,大概因此来得更早些。她依然如此鲜活、如此灿烂。脖子上多了一条丝带,恰好挡住伤口。她似乎刚到,扒着抽屉收拾着东西。陆灯月看着她,恍惚自己也在阳光普照下了。林青然闯进来,撞上陆灯月的肩膀——一下子打碎了后者的幻觉。她看见林夕,似乎特别高兴。她快步过去,然后来上一句:
“太好啦,你还活着。”
陆灯月瞥开脸,去挂好自己的外套。她很快出去,尽可能让自己不会听到两人的谈话。她感到外面的风,吹着自己背上的汗水——冷。秋天到了。
陆灯月对这个季节似乎心有芥蒂——她不太记得为什么了,她心中一瞬的揪心——就和当时看见林青然挽着林夕的感觉一样。大概因为这季节本身让她多愁善感?叫她累积的枯叶子全部掉了出来?她拿到馒头,在门口稍稍站立一会儿——只是在透气。她看见林青然和银溪并肩出来。她又钻回去。
“陆灯月。”
林青然叫住她。她比陆灯月稍矮一些,不过看不出来多少——何况她气势高出陆灯月几倍。她身上有股刺鼻的香味——陆灯月不确定这是来自于化妆品还是她的香水——她不喜欢。陆灯月觉得她的声音也有点夹,银溪在边上时这点更明显了。她卷着耳边的碎发,笑盈盈地看她。耳边的银耳环闪着点光,稍有些刺眼。
“怎么了?”陆灯月应她,半推着玻璃门。
“之前辛苦你了,银溪和我说过情况了,之后你不用管。”
陆灯月点头,她心里也清楚这一点。
“对了!你要是对林夕很喜欢的话,要不要去试试表白呢?”
陆灯月涨红了脸,她下意识发出“哈?”的惊叫——一点礼貌也没有了——她尴尬地捂住嘴。心不在焉的银溪突然抬头,瞥了一眼林青然,又望向陆灯月——她仿佛是思考了一会儿——她别过脸——她不管了。
“抱歉抱歉!可能是我误会了——林夕说过你的事情,”林青然继续说,她遮住嘴巴,这却挡不住她的笑意。她又眯起眼睛,“我还以为……”
“啊呃……那个……”
怎么说才好……
陆灯月的脑袋开始变得乱糟糟,就好像各个脑区又被搅在一起,于是行动紊乱、语言障碍。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她想压制这种感觉,却只叫它愈演愈烈——
“抱歉——”
林青然又说了一声,和她摆摆手。
“啊我就是觉得……你总是没什么动作挺可惜的——林夕挺喜欢你的啊,她就是性子比较拧巴而已。唔——拜拜!”
“好的……好的……”
那两人走远。陆灯月走了两步,站到大厅中间,她顿了一会儿。
等会!她刚刚听到了什么啊!!!
明明刚想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她一下子又丧气起来。她恢复点理智,趁着大厅没人,拍拍脸上,理理头发。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去思考刚刚林青然说的话——她的呼吸又紧张起来。
林夕也挺喜欢自己吗——那只是同事间的好感吧?自己和她都没说上多少话啊!?难得说话的几次自己都支支吾吾的,狼狈死了——她到底能对自己有什么好印象啊!!!
再这样折腾下去……早餐的时间都要过了……
陆灯月这样想着,快步去后面的监管室。那两人都安静地很。洛亚特看起来活泼可爱些,大概是听到陆灯月进来,抬头动了动耳朵。秦愿倒是真的一动也不动。陆灯月叫她,她没反应——只好把食物挂到门把上,也不再看她。洛亚特只盯着陆灯月,也没别的动作。后者只好故技重施。她们不发出一点声音,就各自斜坐——她们大概意识不到她们互相之间正半对——这一点陆灯月看得见。她们在这微冷的空间里,承载着各自的苦。陆灯月面对着她们,也仿佛要沉进她们的悲伤里。她有些逃避般地出去。
又回到办公室。林夕换了制服外套,坐到座位上。她又叼着袋牛奶了,似乎整理着电脑桌面——她看起来精神多了。陆灯月多盯了她一会儿。
林夕也注意到她了。她探出脑袋。浅黄的发丝在她脸上乱飞。陆灯月突然觉得高兴起来。她露出一点笑容,别过脸,继续和她的咖啡粉。猫猫杯子冒着热气,叫人心生惬意。
快到九点,同事也陆续到了。李妍把包甩向桌子,又立马奔出去——她差点迟到。叶君安同于倩言到走廊上去,她们要讨论地下城列车管理员、安保室管理员的安排以及防卫系统的维修。言姐本是不支持向上面申请继续加人的,“资金其实也要不来”——她这么说过。不过林夕那件事之后,她也不拦着叶君安尝试了。具体的情况陆灯月也不清楚。九点十分,林青然叫林夕出去——陆灯月知道她们有任务,所以也不多想了。又过十分钟,叶君安进来,她满面红光,精神得很。接着是于倩言,她稍稍低头,似乎思考着什么。她在门口站一会儿,朝陆灯月招招手。后者起来,走到她跟前,顺着她的意思出去。
“呼……”昏暗中,言姐吐了口气,似乎是无奈。她朝陆灯月微笑,“检查员要过来,你没任务吧?跟我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