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不见,萧德音清瘦不少,五官褪去之前的柔和,线条也愈发清晰起来。
孔昭惊觉她变了许多,这种变化不单单是容貌上的变化,更有气质上的改变,特别是她不笑的时候。正如此刻,目光平静,睫毛漆黑而长直,让这双本该满是笑意的眼睛显得深沉内敛。身形也比以前更挺拔了,如松如柏,好似肩上挑着再厚再重的霜雪也无法压垮她。
飞速成长的代价太沉重了。
孔昭在心中轻叹一口气。
他语气认真:“你瘦了。”
萧德音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目光从他的脸上滑过,微挑的眼睛露出轻轻浅浅的笑意:“彼此彼此。”又注意到孔昭手臂上缠着绷带,问他:“你还不去休息吗?”
“找到蒋扬可是一件大事,我哪有心思去休息呢?”孔昭反问,“我刚来你就要赶我走吗?”
萧德音摇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孔昭用没受伤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道:“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一枚小巧的铜印落入萧德音的掌心。
她的手生得很好看,白皙修长,又有习武的缘故在,生了层茧子,看起来十分有力。
萧德音举起这枚不过寸许的印信,挑眉笑问:“你给我这个干嘛?”
这样的印信她也有一枚。
大燕以印信作为官员身份的区分,皇族用玉印,三公九卿授金印,三品以下皆为铜。而文官雕飞禽,武将雕猛兽,孔昭的印信则雕刻着一只豹子。
烛火映着这枚小巧的印信,光芒流转。
它的末端还坠着一条鲜红的穗子,垂在半空,一晃一晃的。
简直红得晃眼。
孔昭睫羽轻颤,敛眸应道:“已入汇乡城,许多事还是早早准备的好。”他再次抬眼,神色平静:“如今我有伤在身,还得劳烦你替我书信一封递往军营,我们是时候该回去了。”
“没问题,”萧德音应承下来,“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处理。”
“处理好了吗?”
萧德音搁笔,吹了吹纸上墨迹。
“……他指明要见你,还说有些话只能当面讲。”江朗迟疑片刻,想起蒋扬油盐不进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皱眉,“真是奇怪,还说只见你一个人。”
“无妨,有些事的确该当面问,”萧德音盖上孔昭的印信,将信装好递给江朗,道:“你派人赶往驻扎在榕城的燕军军营,把这封信交给他们的将领孙立诚。待蒋扬一事了结,我们便入榕城。”
“好。”江朗无比郑重地接过信。
“哗啦”一声,铁链被人拽动,在黑暗安静的牢房内发出明显的响声。
几支火把倏然亮起,照亮了小小的地牢。
蒋扬眯了眯眼,下意识想要看清来人。
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个穿着靛蓝色长袍的少年,清瘦而挺拔。许是一路过来挟风带寒,眉目间似沾了寒霜重露,显出几分冷厉。
少年谢过替她开门的汉子,将火把别在一旁,屏退众人才进入牢房。黑靴踏在地上略带潮湿的草垛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原来是萧德音。
蒋扬笑了一声:“你来了。”
萧德音并不回答他,而是坐在破旧的桌子旁拔开酒壶的塞子,替蒋扬倒了一碗酒。蒋扬的鼻翼翕动几下,从牢房内复杂的气味中辨认出酒香。
萧德音把酒碗推向蒋扬,语气淡淡:“江朗跟我说,你要求我单独见你一面,你想说什么。”
“自然是说亭水一事,”蒋扬抿了一口酒,“这酒够辣。”
“比起我们离开甘州之前喝的如何?”萧德音淡声道。
蒋扬叹了一口气:“大人,你也学得这套拐弯抹角的话了。”
萧德音低头理了理袖口,道:“没有谁可以一直不变,我是这样,你亦是。”
“是吗?”蒋扬端起酒碗,袖子滑落露出他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大约也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甚少饮酒的他趁着这次机会放纵一回——上一次,还是在离开甘州前。
他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动作豪迈,硬生生将断头酒喝出了与友人拼酒的架势。
蒋扬慢慢开口:“我欠了别人一份人情,他替我付了我母亲的药钱,让我的母亲得以活到现在,所以他让我帮这个忙的时候,我答应了。”
听到这里,萧德音忍不住嗤笑一声,盯着蒋扬,道:“你知恩图报,所以要用三万将士的命来报吗?”
萧德音作为军中之人,自然明白斥候的重要性,也不相信蒋扬一个担任斥候一职的人不知道自己职责所在。
斥,度也。候,视也,望也。①
斥候,是军队的眼睛。
蒋扬放在桌上的手蜷曲起来,垂着头低声道:“大错铸成,无法挽救,这是我早就想到的事。”
“但是你还是去做了,”萧德音的语气不阴不阳,“亭水一战的失利,让我们平定西北的进度一拖再拖。”
蒋扬抬起头,眼中隐隐有波光流动:“只要我们晚一天赶走匈奴,匈奴就会在我们的土地上多欺负我们的百姓一天。”
“你还记得这句话。”萧德音撇开目光。
这一句话,是在他们庆祝萧德音升任昭武校尉的宴席上,萧德音举杯共祝时所说的话。
那时年少轻狂,尚不识天高地迥、风云万变。
蒋扬换了个姿势,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但扯动了身上的伤,笑容里不由得带了几分勉强:“我应该是等不到大军收复西北的那一天了,大人既然活了下来,便替他们看看吧。”
“那是自然。”萧德音替蒋扬添酒,也给自己倒了碗酒,二人举碗相碰。
饮毕,萧德音开口:“你的恩报了,酒也喝了,也该告诉我是谁指使你了。若我没猜错,去杀你的人也是他的手下吧。”
蒋扬擦了擦嘴角残留的酒液,道:“是,刺杀我的人也是他的手下,是个眉眼间有疤的男人。”
萧德音凝视着蒋扬,扯了扯嘴角:“看来他对你恩重如山啊,这样了都不肯供出背后的人。”
蒋扬按了按心口,缓缓吐出几口气:“大人,恕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哦,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萧德音不屑,揉了揉手腕。
蒋扬看清了她戴着的护腕。
“我在军中已有好多年,见过许多人,像大人这样十七岁便坐上副将的位置,属实是年少有为,令人艳羡。”他淡淡一笑,慨叹了一句:“大人年少,不知藏锋敛锷,锐气太盛难免会伤到他人。”
“你的话我会记住的,”萧德音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想说些什么吗?”
蒋扬踌躇片刻,还是回答道:“我的母亲……她并不知道这些事,还请大人替我照顾好她。”
“自然。”萧德音扔下这句话,起身离去。
在萧德音踏出牢门之际,蒋扬霍然起身,叫住了她:“大人!将军是你的兄长,对吗?”
“是,”萧德音脚步一滞,并未回首,“你听到了。”
蒋扬垂下头,声音哑涩:“是的。对不起。”他又问道:“那么……孔少将军知道吗?”
萧德音转过头,目光锐利冰冷,简直要把蒋扬冻成冰碴子再割成一块一块的:“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都要下地狱了还关心这些?”
蒋扬被她怼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讷讷地从口中蹦出两个字:“确实。”
萧德音走了,但她带来的火把还留在那里,照亮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还有那壶酒。
蒋扬拿起酒壶,喝下最后一口酒。
他笑了出来,笑声在牢内扩散,又渐渐平息。笑到最后,他的眼角沁出泪来:“这酒果然没有随州的藏春酒好喝。”
随州的名酒便是藏春酒。顾名思义,是在春天酿的酒。又因其选用春日鲜花为原料,在随州便流传着一句“春饮藏春可享春”的歌谣。
他们曾约定,待西北事了,定要在庆功宴上共饮藏春酒。
蒋扬抬手砸碎酒碗,酒碗登时被摔得四分五裂,飞溅而出,甚至划伤了他的脚。他却不甚在意,拾起一块碎片,伸手撕下一片稍微干净些的衣角铺在桌上,划破手指在上面写了起来。
恍惚间,蒋扬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
燕京城的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穿着粗布长衫的少年顶着满头满肩的雪走进嘈杂的医馆。他询问坐堂大夫买一副治伤寒之症的药需要多少钱,坐堂大夫说:“需要三十文。”
三十文。
少年数了数袖中铜板,不够。来回数了三遍,还是不够,他只有十四文。
排在他身后的人催促他快点,少年微黑而通红的脸浮上几分窘迫,恳求道:“大夫、我的钱不够……我可以不可以先付一部分,剩下的钱在这里做工来还?或者先记在账上,我来日再还?”
坐堂大夫看了看他身上的雪,又看了看他打了补丁地袖口,叹了口气,摇头:“不行的,医馆不允许赊账。”
后面的人却叫了起来:“不早说你没钱,在这里挡什么路啊。”随即挤开他排到最前面。
被挤出队伍的少年表情愣愣的,身边有人在指指点点:“没钱看什么病啊。”
少年张了张口,想说“不是的,我有钱,只是钱不够”,可是他说了又能怎么样?
医馆的伙计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也听到旁人的话,干脆把他赶了出去。
各人自扫门前雪,他被伙计扫出门。
少年拢紧衣服,在雪地里留下几个脚印。
白雪纷纷,压垮了路边的树。
雪停了。
蒋扬想道。
血一滴滴地流,雨一滴滴地下。
萧德音出来的时候,秋雨洒洒落落。
一旁的守卫见萧德音出来,摘下自己的斗笠就要递给她,却被抬手止住。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多谢,但是不必了。”
说完,萧德音便跑入雨中。
①出自司马贞《史记索隐》:“许慎注《淮南子》云:‘斥,度也。候,视也,望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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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