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一块写着“碎石掉落,请勿靠近”的告示牌后,洛碧被秦满带到了一处断崖。
岩壁高处的石缝中爬满了石竹和虎耳,藤蔓蔓延其上,三角枫还有各种松柏悬生在崖面上,他们遮盖了原本石壁该有的青灰色,而就在断崖的低处,现在秦满和洛碧伫立着能看清石壁的部分,却和上面截然不同。
低处的岩壁并不像高处那般有着自然原本的菱角和韧度,连青苔都不似高处那般厚重。洛碧抬手拂去那如纸片一般薄的青苔,在那之下是依旧能分辨出的图案。显然,那是用周围随地捡的石头刻上去的,图案都是简单的花草,笔触粗糙又幼稚却充满活力和生机——大概是某个稚子在此留下的一颗热爱的萌芽?
秦满的目光闪躲,故意略过那些图案,仿佛毫不知情,但说出的话却藏不住。
“就是这里了。这是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靠在这里休息一会。没几个人来过这,也没几个人注意这块地方。”
“我把它让给你。”
既然秦满已经“忍痛割爱”,那洛碧也没有不接受的道理,很巧的是,这个地方离藏着德鹤碧遗物的山洞不算太远,洛碧提出这几天不回秦满家了,他想和德鹤碧独处一段时间。
秦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为洛碧留下了石刻的工具,转身离开了。
随着秦满的脚步声一点一点低沉下去,洛碧的世界又回归到以前的平静,一切就像世界最开始那样。
洛碧喜欢依偎在自然环境中,这对他来说就像依偎着德鹤碧一样,风会带来远方雪山的气息,潮湿的泥土味道混着绿草的清香噗入耳鼻,断崖上还会有蚂蚁和昆虫在石缝与青苔间爬行,远处传来永不间断的瀑布声,飞鸟划过太阳和云端。
举目皆是你,举目不见你。
洛碧没着急开工,他在那处断崖边上躺了很久,阳光蓝天和白云都太刺眼了,他只能眯着眼睛,挡着视线的那几缕蓝发仿佛和天空融为一体,渐渐的,目光里的一切都开始迷糊起来。洛碧的意识逐渐恍惚了,朦胧间他好像看见了那位女神。
“要睡着了吗?”
德鹤碧好像就蹲在他的身侧,那双碧绿清澈的眼睛正温柔地看着他,她眉目间流露出的缱绻正轻轻敲打着洛碧心中那块有着裂痕的石头,洛碧觉得她的手正抚摸着自己的脸,纤柔的长发落在他的额头,也缠上他的脖子。那触感太真实了,让洛碧想到了蝴蝶落在鼻尖,用触角轻轻挠着他的皮肤的感觉。
洛碧又在梦里回到以前,他看见德鹤碧教自己化形成蓝色的小猫,再把他捧在手心里。那时德鹤碧也会这样率性自然地躺在地上,把他举过头顶,不断逗弄着他。德鹤碧的笑声就这样回荡在梦里,这是个美梦。
“还好你还愿意来我梦里。”
风吹过来,美梦结束了,就连意识模糊时的幻影也结束了。
虽然有摸鱼的嫌疑,但是洛碧深压在心底的愧疚好像被安抚了一些。
是时候开始干活了。
洛碧带着斧头和镰刀攀上了断崖,将石壁从众多植物中解放出来。秦满的眼光很好,这确实是一块适合用来做石刻的断崖,组成这块断崖的岩石大多都是白云岩,不是也别硬但也不会太软,断崖几近垂直,是天然的画布,唯一的缺陷就是石缝略多,但这块断崖比洛碧原本想象的好了太多,所以也可以被原谅。
接下来的几天,洛碧都和他的神明呆在一起。夜晚时他就地躺在山洞里,在德鹤碧的遗物旁,那微弱的光会洒在他的鼻梁上,伴他一夜好梦。等到白昼降临,洛碧会在太阳刚刚越过地平线的那一刻苏醒,踏着晨光去断崖前石刻。
洛碧用锤子和平口凿刻出了大概轮廓,又用齿凿细化德鹤碧的五官和衣物。洛碧已经很久没有画过德鹤碧了,他可以一直藏匿自己的感情,只当一个忠诚的信徒收集德鹤碧的遗物或者一个陪伴了德鹤碧很久的神谕者写下她的故事。德鹤碧或者人类都可以不知道他的悸动,但他自己却无法忽视,他甚至无法直视画里的德鹤碧的双眼。
洛碧始终是个矛盾的人,无处诉说的情感既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也希望没人知道。心底因爱滋生的那些想法有时甚至会让洛碧有罪恶的感觉:想她的视线只注视我,想她爱我,想她永远陪我,想她亲吻我,想她活着……最后却只落下一句:想让她永无痛苦。
每下一笔,洛碧都会非常纠结,德鹤碧的脸早就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了,可是真正把她落在石壁上却又怎么刻都不完美。这副石刻成为了洛碧此生以来完成得最艰难的一部作品,当作品逐渐完成,德鹤碧那双瞳孔已然涣散的眼睛盯着洛碧的时候,洛碧突然落泪了。
他想到了德鹤碧的第一次死亡。
洛碧并不是诞生之初就明白死亡的概念,一开始他只觉得德鹤碧是个无所不能的神——就像现在的人类一样——那时他以为的世界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出现的,无论是山川河流或是苍穹大地,这些似乎只要德鹤碧一个念头就可以完美地呈现。但他发现德鹤碧地身体渐渐透明了,他已经可以透过德鹤碧的身体看向远方了,他有预感离别,只是从没预想过接受。
德鹤碧透明的身体化蝶而去的那天,二人相顾无言,洛碧装作冷静的样子,从唇边挤出一丝微笑,他还说:“没事的,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蝴蝶没有看到洛碧的眼泪,那是洛碧第一次哭。后来洛碧无数次后悔,如果当时说出不舍,如果当时说出爱你,自己会不会没这么遗憾。
被时间祝福的孩子比所有人类都更早明白时间无法倒流这个道理。
石刻完成了,岩壁上的德鹤碧正在用刀割下自己的血肉,鲜血脏了她的衣服,也流出了整个世界,在那具肉身的背后是德鹤碧的意识,它比肉身更加浅淡,看上去若有若无,意识中涣散的瞳孔足以说明一切。
只差最后一步,他举起木槌和卯子,在石刻的右下角刻下人类远古时代的字符,那一句言简意赅但字字泣血的话:
德鹤碧意识之死。——神谕者
至此,这副石刻已经全部完成,德鹤碧的故事也就此完整。
这副石刻花了将近两个星期,石刻的规模不大,这种速度对洛碧来说其实是有些慢了。他叹了口气,收拾起地上的工具。等风吹过时,他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汗湿透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德鹤碧的遗物旁边,因为在那里才能得到慰藉。
“求求你,原谅我。”
原谅我越界的爱,原谅我的迟到的顿悟,原谅我内心罪恶的想法,原谅我私藏了你的死亡。
他的祈求微弱地响起,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