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复苏的是嗅觉。
一股清冽,带着些许檀木与不知名草药混合的冷香,丝丝缕缕地渗入感知,并不浓烈,却仿佛拥有实体,缠绕在鼻尖,带来一种奇异的宁静感,也带来一种莫名的疏离。
柯离睁开眼,视野里是先于意识的一片朦胧。
精致的榫卯结构支撑起高高的天花板,深色的木质纹理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古朴而厚重。
他躺在一张柔软的被褥里,身体陷在其中,仿佛被云团包裹,却奇异地带不来半分踏实,只有一种无处着力的虚浮。
这里是……?
他试图转动僵硬的脖颈,探寻更多信息,然而大脑却如同被水洗过的沙画,一片空白。
没有过去,没有身份,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需要一个短暂的停顿,才从虚无中艰难地打捞起来——
柯离。
对,他叫柯离。
除此之外,一片荒芜。
“哦呀,您醒了。”
一道声音自身侧响起。
那声音低沉而优美,带着历经岁月的醇厚与从容,像月夜下静静流淌的泉水。
柯离循声望去。
映入眼帘的身影,让他几近空白的心神,也为之一滞。
那是一位身着深蓝色狩衣的男子,跪坐在榻边。他拥有着世间罕有的俊美容颜,姿容端丽,风姿绝代。
那双蕴含着新月的眼眸,瞳仁是深沉的蓝色,其中清晰地倒映着金色的弯月纹样,此刻正含着温柔的笑意,静静地注视着他。
那笑容,完美得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带着非人般的神性光辉,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俯瞰众生的疏离。
“您感觉如何,主人?”男子轻声问道,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关切。
他手中端着一个白瓷药碗,碗中漆黑的药汁正散发着苦涩与冷香混合的气息。
主人?
这个称呼让柯离感到陌生而困惑。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微弱而沙哑:“你……是谁?这里是……”
“哈哈哈,”男子发出了悦耳的低笑,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很有趣,“老爷爷我名为三日月宗近,因锻造期间形成的刃纹较多,故名三日月,至于这里,自然是您的本丸,您是这里的主人,我们是您的刀剑男士。”
三日月宗近……刀剑男士……本丸……
每一个词汇都如此陌生,它们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未能激起任何记忆的涟漪,反而带来了更加深重的迷茫。
他本能地试图去思考,去追溯,去抓住脑海里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线索。
然而,刚刚凝聚起一丝注意力,一股尖锐的剧痛便猛地刺入他的脑海深处!
“呃……”柯离闷哼一声,瞬间蜷缩起身子,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痛楚如同有无数根细针在颅内搅动,让他眼前发黑,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
“看来,记忆的损伤还未恢复。”三日月宗近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意外。
他将药碗轻轻放在一旁,然后,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
那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带着玉石般的质感,轻柔地按上了柯离两侧的太阳穴。
冰冷的触感与内部的灼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柯离下意识地颤了一下,想要避开这突如其来的接触。
但那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拒绝,温和却坚定的力道,开始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奇异的指法带着某种韵律,竟真的将那翻江倒海的痛楚一点点压了下去。
“您因灵力失控而昏迷了许久,”三日月宗近一边为他按摩,一边用那醇厚的嗓音娓娓道来,仿佛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身体和记忆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不必急于回想,安心静养便是。”
他的动作体贴入微,他的话语安抚人心。
柯离紧绷的神经在这份“关怀”下,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许。
剧烈的头痛逐渐缓解,取代的是深深的疲惫。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冰凉指尖带来的短暂安宁。
心底深处,似乎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异样感闪过。
关于这过于巧合的失忆,关于这过分完美的关怀,关于这双新月之眼中,那隐藏在温柔笑意下更深层的东西。
但这异样太过微弱,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沙,迅速被身体的不适与精神的疲惫所淹没,沉入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他太累了,累到无法思考,累到只能被动地接受眼前的一切。
仿佛,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悠长而空洞的……南柯一梦。
……
三日月宗近那句“您醒了”的话语,仿佛是一道无声的敕令,瞬间传遍了整个本丸。
寝殿的纸门被接二连三地轻轻拉开,身影绰绰,带着急切却又克制着的步伐,悄然涌入。
原本空旷而寂静的房间,顷刻间便被温暖,或者说,拥挤的人气所填满。
柯离半靠在软枕上,有些怔然地望着眼前汇聚而来的身影。
他们装扮各异,气质迥然,却无一例外地拥有着超越常人的俊朗与非凡的气度。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其中蕴含的关切、喜悦、乃至一种更深沉,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炽热得让他几乎有些无所适从。
“主人!您终于醒了!” 一个身着黑色运动服,外套随意系在腰间的青年快步上前,紫藤色的眼眸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与虔诚。
他几乎是单膝触地,跪在榻前,仰望着柯离,“我是压切长谷部,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适吗?”
他的姿态过于谦卑,语气过于热切,让柯离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我……还好……”
“醒了就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另一位高大俊朗,穿着黑色神父般服饰,却系着围裙的男子温和开口,他手中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我是烛台切光忠,您昏迷多日,想必饿了,先吃些易消化的东西吧。”
他的笑容爽朗,却在不经意间,目光细细扫过柯离全身,像是在确认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是否有损。
“主人主人!您还记得我吗?” 又一个身影挤到前面,那是个容貌绮丽的少年,穿着红色的羽织,指甲上涂着漂亮的红色。
他眼巴巴地望着柯离,像是害怕被遗忘的小动物,“我是加州清光哦!您说过,我最可爱了……”
加州清光……压切长谷部……烛台切光忠……
柯离在心中默念着这些名字,依旧是一片空白。
但面对他们如此真挚而汹涌的情感,他无法无动于衷,只能勉强扯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谢谢……大家关心。”
他的回应,仿佛点燃了某种信号。
长谷部立刻端起了被三日月放在一旁的药碗,语气坚决而不容拒绝:“主人,请服药。药凉了会更苦。”
他舀起一勺漆黑的药汁,细心地吹了吹,然后递到柯离唇边。
柯离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勺子,犹豫了一下。
他并非不感激,只是这种完全被当成婴孩般喂食的方式,让他感到些许不适。“我……自己来就好。”
长谷部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执着覆盖:“您身体虚弱,拿不稳碗,还是让我来服侍您吧,这本就是我的职责。”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压力,仿佛柯离的拒绝是对他存在价值的否定。
最终,在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紫藤色眼眸注视下,柯离微微张口,咽下了那苦涩的药汁。
与此同时,加州清光则凑得更近,几乎将上半身趴在了榻沿。
他伸出手,纤细的指尖轻轻拂过柯离有些散乱的鬓角,将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到耳后。
他的动作亲昵而自然,指尖在离开时,却仿佛带着留恋,若有似无地擦过柯离的耳廓。
“主人的头发有点乱了呢,” 清光歪着头,笑容甜美,“要一直保持漂亮才行哦。”
烛台切光忠适时地递上温水,在柯离接过水杯时,他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杯底,连同柯离握着杯子的手一起包裹,确保他不会“拿不稳”。
其他刀剑也围拢过来,有的为他整理被角,有的低声询问他是否需要调整靠垫的高度,有的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专注得令人心惊。
温暖,是的。
被如此多的人小心翼翼地珍视着、呵护着,仿佛他是易碎的琉璃,是失而复得的至宝。
这份浓稠得化不开的关怀,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柔软的网,将他牢牢地包裹在中央。
起初,柯离确实从中汲取到了一些安心感。
但渐渐地,这份无处不在的“照顾”开始变质。
他像是一只被裹进了由温柔编织而成的茧里。
茧内温暖、安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风雨,却也隔绝了空气。
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每一次呼吸,似乎都需要得到这些“织茧者”的默许。
他们的眼神,那些深不见底的执着与渴望,不再是单纯的关怀,更像是一道道无形的锁链,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温柔却又坚定不移地收紧。
温暖渐渐变成了闷热,安心化为了隐约的窒息。
他在这甜蜜的囚笼中心跳微微加速,却无法,也不敢,轻易打破这由“爱”构筑的牢笼。
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在众人围绕形成,令人晕眩的漩涡中,努力维持着脸上那一丝勉强的、迷茫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