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渊已经在墙边守了小半个时辰,这几日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有医师赶来温州,他们下马便一头扎进眼前青色布幔围起的帐子,除了布药施粥几乎不踏出一步,唐星沈更是片刻未歇,一连几日送饭的将士告诉他,从未见到唐将军闭眼。
他难熬地揉揉眉心,玄渊十三万将士唤他统帅,可他眼下能做的只有守住一道门,还有暂且维护城中的秩序,说实话他根本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因为每天死的人越来越多,城中有一处火永远燃着,那些生前受尽了折磨的人甚至不能留下完整的尸身……也许不需要明则,再多一天,或者半天,他们就要受不了这种如影随形的恐惧而崩溃…而他,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哀伤而痛苦的眼睛。
“将军!”
苏渊眼皮一颤,停在他身前的青年跑得面皮涨红,撑着双膝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苏渊将他捞起来,把住他的肩膀,“慢慢说,说清楚。”
“府衙……灾民暴动,已经打伤我们十几个人了……他们,他们还抬来了几桶血,泼在我们身上……”
苏渊忽然察觉掌心有些粘腻,他僵硬地垂首,指尖猩红正顺着沙石磨开的细碎伤口往里渗,他猛地搡开面前人,厉声道,“离我远点,告诉府衙已经沾血的兄弟,来闹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控制起来……不要下死手。”
青年被他推倒在地,愣了愣,很快爬起来往回跑,苏渊想起什么要喊住他,星沈却已经听到动静掀开帐子走了出来,姑娘眼下一片明显的青黑,瞳孔不再亮的生光,更像撒了白灰的水面,却仍旧清醒敏锐。
她盯着他藏在身后的半边胳膊,语气很平静,平静的有些意懒,“给你的解毒丹呢?”
“分给灾民了。”
星沈点点头,忽然大步向他走来,苏渊下意识往后退,却被她的动作惊得愣在原地,眼前银光一闪,姑娘掌心皮肉绽开,猩红的血液迎风飘出一道摇摇欲坠的线,她强硬地抓着他的手掌与她的伤口相贴,相融的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滴,砸在沙地里激起他一阵颤栗。
星沈顺手将一段白布撕成两截,一半抓在手里,另一半胡乱塞进苏渊怀里,等她叼着布条打好结,发现苏渊仍在发愣,只好出声提醒他,“还要我帮你包扎吗?”
苏渊如梦方醒,涨红了脸,“不必劳烦将军。”
星沈示意他边走边说,“我服用过许多解毒丹,血里也带了解毒丹的药效,现在没有足够的药材和时间炼制解毒丹,我只能用这个办法,你是玄渊统帅,眼下时局离不开你,明白吗?”
苏渊紧跟在她身侧,“我明白。”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苏渊忽然停住脚步,星沈只好停下来注视他,青年瞳孔微扩,眉头紧紧蹙起,神情严肃无比,“将军,苏渊愿以全部起誓,绝不将这件事告知他人,违之必将战败而死。”
星沈有些错愕,原本被抢白的话在舌尖滚了几个来回换了种语气吐出来,“没这么糟糕渊渟,我只是不想主帅知道,他忌讳我以自损的方式救人,但你我明白,我们别无选择。”
苏渊微怔,忽然拦住她,“将军,”青年神情肃然,“你方才说时局离不开我,那就由我去处理,疫病事宜我帮不上忙,但疫病之外的事绝不会再让你烦心。”
星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明白了他的意思。
苏渊在半路上随便抓了个将士吩咐了几句,然后又向府衙赶去,他到时眼前仍是一片混乱,灾民人数太多,聚在一起起码有两百人,玄渊将士大多守在城门,没有他的军令绝不会动一步,更何况他们下手时顾忌重重,因此一时间根本无法平乱。
灾民状若癫狂,已经被尖锐的对峙和滚烫的猩红刺激的丧失理智,身上污迹斑斑的玄渊将士以盾抵挡在前,苦苦支撑,将稍干净些的围在身后,却无法拦住从缝隙里伸出来仿佛无孔不入的抓烂他们皮肉的手,苏渊眼底积淤血影,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哭闹叫唤的人群,慢慢抽出一支箭,搭上弦,拉满弓。
破风声,弓弦铮铮。
鸣镝示警,三矢杀人,苏渊指尖搭着第二矢。
人群辟开一条道,鸦雀无声。
他踏上石阶,转过身迎着一道道目光,方才沸腾的怒意消散,苏渊忽然感到悲凉,他舔了舔唇,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温州聚集了所有勇敢高尚的医师,她们在青帐昼夜不分寻找可以医治你们的解药,所有患病者皆被接纳于赤帐、白帐,城中一日四次有人施粥施药,不取分文。我知道你们害怕,同样知道这该死的灾难不是你们应该承受的……”
他用力地喘口气,尽力使自己平静,“我是玄渊主帅,世世代代承担守护东北的责任,旁人做的如何已成过去,但我苏渊,”他停下来,赤红的双眸掠过人群,沉沉如山,“我敢以性命立誓,就算东北的天要塌也得先砸死我!我将医师带来温州,将吃食带来温州,离开温州,又要重新过上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是谁,怂恿你们这么做?”
“是谁,包藏祸心要害你们?”
“可你们没能救我们,城西每天还是要烧那么多人,谁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苏渊的目光坚定不移的接过去,他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眼眶潮红,即便如此,他身上喷涌的力量仍旧无比坚稳,“也许会是我。”
“今天是第五天,城中已有四名医师染病身亡,还有更多的医师身上也开始出现伤口,他们本可以不来这儿,我们现在只能一起生一起死,没有别的选择。”
人群彻底地静下去,不是方才那种被威慑后的慎微,而是茫然的无言,像一团为了逃避被蒸干努力腾起来的雾气,掀翻了头顶的盖子却更加不知往何处去,只能盯着自己逐渐透明的躯体。
苏渊闭了闭眼,逼退涌上眼眶的涩意,“把人压上来。”
玄渊军将士押着十几个五花大绑的人从人群后走出来,为首的将士向苏渊复命,“将军,在城门抓到了试图闯出去的人,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这个。”
苏渊看了一眼,走下台阶,眸光低睨,弓尖抵在为首者的脖颈,“解药。”
“没有解药,”被推到在地的人抬起头,看着他,“我们是死士。”
苏渊掌背爆起一片青筋,握弓的手滑向尾端,用力将尖端挤进了他的脖颈,人群中爆出嘶鸣又很快寂静下去,苏渊抽出弓,将目光移向下一个人,那个人瑟缩起来,但仍旧重复着没有解药。
“那就把你们的目的公之于众。”
死士心一横,却被苏渊先一步卸了下巴,青年浅棕的瞳色被恨意染得深沉,他的目光像獠牙,一字一顿道,“这些日子东北死了这么多人,我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他们跟你们不一样,他们本该拥有安稳的人生。”
苏渊没有强求,吩咐手下将士将他们身上的凶器搜干净,缓步走出人群。
他果断道,“全部处决。”
晚间苏渊仍旧晃到了城西,竟然在青帐外看见了素衣墨发的姑娘,她坐在不远处的岩石上,看见他时轻轻笑了笑。
“将军。”他坐在她身侧的另一块岩石上,有许多问题,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渊渟,我也有小字,唤作稚实,你同我阿兄一样喊我星沈也是可以的。”
苏渊摇摇头,“我从未遇见如你这般……”苏渊停顿片刻,才找到一个勉强可以表达想法的词,“令人无可指摘的人,你救了温州,也救了东北,将军,我向往你。”
星沈有些意外,但她很快弯起眼睛,眸光闪烁着温和,“这条路太长了,我也很庆幸,再多一个同伴。”
“别担心,”星沈已经站起来,“我们应该做好自己的事,我们有很多同伴。”
明则果然留了后手,裕景城决堤后的第三日柳愿思桌案上就出现了端州遭袭的战报,他思虑再三,决定动身前线督战,在与许月落的通信中他也没有隐瞒这一点,身为东北都护府的都护,这是他避无可避也从未想过要避的责任。
端州很快失守,明则来势汹汹,即便这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柳愿思仍旧感到紧绷。他被裹在有序后撤的队伍里,独臂支撑着稳稳当当跨在了马上,浓重硝烟覆盖了城郡的繁华,寂静的夜色里只有残焰星星点点。
“我们会回来的。”他回过头,目光只是往前。
抵达沧澜城后柳愿思第一时间撤离了百姓,言雀寻上城墙时柳愿思就站在弓弩旁,广袖长袍,只简单佩了片肩甲,衣摆上深深浅浅攒了些血渍。
他眉头紧蹙,柳愿思看到了他,“言聿到哪了?”
“还有半日的路程抵达青州,卢将军已经接近乌苏谷,只要三个时辰就能到达预定位置,青州是东北通向中部的重要关隘,主帅一旦动手,黑甲卫很有可能回援,卢将军会彻底截断他们的退路,我们借机收回端州。”
柳愿思神色未变,沉稳的有些过于波澜不惊,一字字落下如闲敲棋子,“太乐观了,如果黑甲卫咬死我们呢?”
言雀回头,猛地攥着柳愿思的衣领将他逼退好几步,青年瞪着眼睛,指尖蜷得发疼,“你早就知道?”
柳愿思背抵在石墙上,凸出来的骨头磨得生疼,他将眸光收回来,盯着言雀,眼睛微弯,沉稳的有些冷淡,言雀咬紧牙关,下颌不住地抽动,“你不该来,你为什么要来,都护大人就该安坐都护府,战场怎么能成为你的归宿,这是握笔的一只手,你这个人,你的腹中锦绣是要盖在新世道的高楼上的……你为什么……”
言雀说不出口,失态地别开眼。
“没有什么应该,”柳愿思抓住言雀的手腕,指尖一点点压平被抓皱的衣领,广袖翩翩,秀骨天成,“如果不打仗,你说的一切都能实现,可眼下呢,敌人的刀悬在我们颈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今日是飞蛾扑火,来日就是以身为炬。”
柳愿思脸色苍白,唇面上的豁口结着硬痂,眼下还吊着两块明显的青灰,这么大声地说两句话已经累得他胸膛起伏,但那双眸底尖拗的光亮像月色下原野上猛兽露出的獠齿,锋利,森冷,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和勇毅。
“你看看他们……”柳愿思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密密落向匆忙构筑防线的将士们身上,“他们为什么来,又该如何归家,言雀,这是我处在这个位置上必须要计较的东西,其余的……没那么重要了。”
言雀垂着头深深点了两次,“我明白了。”
青年退开半步,迎风伸出手掌,“我跟着主子过了半辈子安生日子,今日就做一回将军,你我兄弟,同去同归。”
柳愿思勾唇,与之重重拊掌。
战火点燃了沉睡的青州,交战仅仅半个时辰许月落就发现了不对劲,松散的回击,充满秩序的拉扯,精良的装备,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被屠杀的目标远在千里外。
许月落浑身颤栗,他扯过传信兵,“传令给卢将军,立刻回援沧澜城,不惜代价。”
“言午。”
青年立刻凑到他身边,“主帅。”
许月落吞了口唾沫,“明则有备而来,这些人马拿不下青州,耗在这里只会增加战损,黑甲卫刚拿下端州,此刻士气高涨全力进犯沧澜城,我们绕道去端州。”
“我去通知。”
许月落攥紧拳头,一双眼在暗夜中酝酿出灼烈的恨意,他死死望了眼青州,然后转身离去。
次日清晨黑甲卫的攻势不减反增时,柳愿思已经明白原本的计划失败,那么,他们便无路可退,玄渊绝不会将沧澜城留给黑甲卫。
“启动预备队,全力反击。”
东北迎来了秋日的第一场雨。
星沈带着终于见效的药方从青帐中冲出来,错愕地看见苏渊来不及掩藏的泪痕,她心口一空,被秋风裹起了满身颤栗,“出什么事了?”
“端州失守,沧澜城岌岌可危,将军,我是玄渊人,我不该躲在这里。”
“你来找我,就是要请战。”
苏渊点头,“我已经安排好城中事宜,即便我离开这里也不会陷入混乱,我的将士们需要我,将军。”
“你去吧。”
苏渊愣住,他细细打量姑娘的神情,没有半分苛责气恼,只有庄重和坚定。
苏渊深吸了口气,姑娘扬了扬手中的薄纸,朱唇勾起,满面倦容仍无法掩盖眉眼间重新焕发出的那种无所不能的晃人眼的张扬甚至是轻狂的光彩,“渊渟,在你出征前,我必须要告诉你,我们战胜了这场灾难。”
苏渊觉得眼皮有些疼,他仰起头,亮光正从阴翳的云层里挤出来,紧窄的缝隙越撕越开,已经无法阻挡。
沧澜城是死局,尽管许月落迅速反应挑起端州战火,尽管卢滢聪明地选择在黑甲卫身后动手,但黑甲卫不同于他们几次遭遇的南衙北司残军,他们是野心勃勃的帝王真正的战力。
人不多了,柳愿思环顾四周,抛开手边的长刀,拽过言雀的衣领,对他嘶吼道,“别守着我,用你的武艺去杀敌,这场仗只有一个赢法,杀光他们。”
青年浅色的瞳孔铺开一片浓重的血雾,雪白长刃从中探出来,将水墨画般清俊写意的眉眼捅烂搅碎,战火燃尽了他的温雅,不曾留下一丝体面。
言雀挣开他便往城墙边撞,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既然要死,那他要杀够本。
柳愿思失去支撑瞬间滑倒在地,他狼狈地用尽全力侧身,支着胳膊往后挪蹭,直至肩背抵上石柱,腹部的刀口已经被雨冲得淌不出什么东西来,人一旦放松下来,力气和温度便流失的很快,他渐渐有些撑不起眼皮……
沧澜城远处的山色闪了闪。
许月落站在满地狼藉中,叼着布条草草绑住还在流血的刀口,脚下生风,“你留在端州照顾伤兵,最多今晚苏渊就会赶到,我要去沧澜城。”
言午点头,拉住他,“带上言狼。”
许月落微怔,朝言狼招了招手,他们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阻拦,许月落猜想卢滢比他快一步,沧澜城之困已解。果然,他与言狼大胆的先行策马赶到城下,沧澜城上方仍然高扬玄渊金色的旗帜。
城门打开,他笑着疾奔而入,却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卢滢站在大道中央,怀中抱着个人,青色的袍袖垂下来,沾着斑驳的血水和泥污,空荡荡的,随着风摆来摆去。
逆着光,他看不清。
言狼离弦之箭般冲出去,自一边的断壁旁搂起个人,便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是不断地收紧手臂,眼泪疯流。
卢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许月落端详了一会,耳根忽然爆开一阵酸痛,扯得他抬不起头。
青年架在马上,垂着头,咬着牙,泪如泉涌。
温州离林杨城太近了,星沈跑了一路都没等到雨停,她停在都护府门前,雨更大了。
杜若姝难得穿了身红衣裳,她站在屋檐下,雨滴坠一颗,她眼中的花瓣就碎一片,到最后只剩一地嶙峋的枝干,突兀地维系着。
重重阴云压下去,都护府亮不起来,落在她身后像一张灰暗阴冷的网。
“若姝,若姝,”唐星沈顾不上满身湿冷,抓着杜若姝的手腕往外拖进她怀里,“我在呢,我带你回西北,我带你回家……”
滚烫的眼泪滑进她颈窝,杜若姝抓着她的手腕抬起来,星沈才发现是自己在抖。
“阿沈,我等了你很久。”
我回来了,我回来晚了……
“你说等你回来要看我们成亲。”
星沈拼命摇头,喉咙痛的像塞了炭,杜若姝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游走的指尖冻得像块冰,“别哭,傻姑娘,别哭了,我答应他了。”
星沈抓着她的袖口,眼泪多的像外面那场雨,杜若姝却松开她,提着自己的裙摆转了一圈,“美吗?”
她又扭过脸去问他们,许月落攥着卢滢的手臂,咽下一阵一阵涌上来的呜咽,轻轻点了点头。
杜若姝笑起来,甜蜜静美,柔软的像朵云,她看着连绵的雨线,心里宁静无比。
她看过他锦衣华裳意气风发,看过他长衫破旧苍白清瘦,看过他运筹帷幄气势逼人,看过他垂眸浅笑温柔缱绻……她从少年注视他到青年,注视他已经成为她的习惯。
她已经得到过了,所以一刻也不愿再忍耐等待的苦楚。
他们被葬在东北。
棺椁之中,一对青年男女相依相偎,艳烈红袍更衬出他们年轻鲜亮的眉眼。
漫山白练,最前有两座新坟,两块碑,三个少年人。
星沈跪坐在最前,眼泪来不及晾干便新浇一层,她说不出话,眼白染成绯色,腰腹往上连着一片都在发热,许月落用力地搂着她。
“就差一点……”
她攀着许月落,像攀着一根浮木,“就差一点了,他们要成亲了……我马上就要看着我阿兄得到幸福,我看着若姝一路走来,她付出了那么多,走了那么久,走的我心都碎了……我……言雀说了……他说……要喝我的酒,我回来就会请他的,为什么不等我啊……”星沈止不住抽噎,字节碎的拼都拼不起来,不甘充斥着她的喉管,发出的声音凄哀而枯槁,如同一眼早已干涸淤满烂泥残骸臭的发腥却宁愿撕裂自己也要往外渗出干净水滴的泉,“就差一步……啊……”
许月落托着星沈的后颈将她牢牢裹进怀里,承受着胸膛相贴处的皮肉震颤一次次激起的心碎,眼泪从沾湿的睫羽末梢坠落,像是又下了一场雨。
他望着青色石碑前阳光映射下金光灿灿的义肢,望着那块刻着雀字的木牌,望着那束漂亮的苍兰……心里空的卷起长啸,他埋进爱人肩颈,扼住喉咙里残余的悲音。
卢滢亲手将照京葬在了他们的身侧,照京…也战死在沧澜城一役。
他擦净那块青石碑上每一道尘痕,“好兄弟,好姑娘,等仗打赢了,卢子晔亲手接你们回家。”
许月落环着星沈的腰,她面色惨白,只剩一双漆黑的眼珠,偶尔极轻地滑动一下,木讷的失了生机。
许月落整个人都是木的,痛苦和他隔着一层厚隔阂,他只是呆呆地牵着星沈往前。
“阿落。”
“我在。”
“其实你也察觉到了对不对,”星沈停下来,仰起头看他,“我们……大家的状态都很糟糕,失落,疲惫,无力……我们根本就没有从上一场别离中走出来,我们也走不出去。”
“沾染死亡就像一种慢性毒药,蛰伏在我们的皮肉里,或许是某一场死亡,或许是堆积到极限的数量,我们就会毒发身亡。”
许月落沉默地听着,认真问,“如果赢了的那一天你还活着,会怎样?”
星沈知道他要问什么,她笑了笑,自己都觉得难看,她诚实道,“我不知道,只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忘怀这一切。”
许月落垂眸,抵着胸膛将她揽进怀中,“没关系,阿沈,我也忘不掉的。”
“铭记……”星沈长吸一口气,落寞道,“会让人活得很好吗?”
“可是忘记,一定不会让我们这种人过的更好。”
“我们这种人,”星沈将这几个字在唇齿间捻过一遍,仰头问他,“是什么人?”
“为了黎明,为了伙伴,不惜一切的人。”
星沈笑出声,又掉下眼泪来,姑娘昂着头,独自踏出半步,孤高而野蛮,悲壮却璀璨,“真是好久没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畅快的话了,”她回眸,再盛大的笑意也掩不住深处的爱与动容,“小殿下,你真是…辛苦了。”
许月落眨了眨眼,秋风抚过他的脊梁,使他一瞬间遍体生寒,唐星沈看着他,专注的……好像她的眼睛里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但他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的姑娘自成仁义,不做盛世的神龛,只做乱世的第一剑。
她要发声,要搏杀,要改变,她不受教化,不认卑贱,不畏强权。这样的人……他的心上人,就算有一日要用他的血肉来筑路,他也甘之如饴。
“阿沈,”他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星沈看着那双柔净的眸,不受控的将手递给他,“我会像现在一样,在你需要的每个时刻里托住你,不止是因为我心里装着你,更因为我从来都铭记自己的责任。”
青年耀如骄阳,纵使万古长夜倾轧,他仍能坚持发着自己的光,指引人们奔向黎明泄下的一线生机。
唐星沈觉得眼酸。
许月落,出身麓国公府的小世子,他背井离乡,叛弃固有利益,筚路蓝缕,濯尘刻霜,他走到西北,西南,又走到东北,就在不远的将来,他会挥师南下,收复东南失土,他不会是天下共主,因为他要天下共主。
“阿落,”她手掌用力将他拉到与她并肩,倒是攒出了一点真正的平静,“得遇伊人,此生难觉黯淡无望。”
许月落与她指骨相贴,“嗯。”
东北元气大伤,崔皓自知理亏,找上门被许月落狠狠宰了一大笔,卢滢离防,白川蠢蠢欲动,顾劼一连修书两封,许唐二人商议后,决定由唐星沈并卢滢率先返回西北稳定战局。
许月落一道令把江裴从通济城挖了出来,只是他到任前许月落必须先将眼下一团糟的局面理出个思绪,新历三年十月末,他与唐卢二人匆匆分别。
星沈情绪不大对,即使出发前许月落没有千万叮嘱,卢滢自己也长了眼,星沈这几日偶尔看过来的眼神都蒙着一层雾,几分晦涩几分寒凉,是愁雨未歇的兆头。
卢滢策马走到她身边,少爷双手枕在脑后,惹得星沈侧目,“小心些,别摔了。”
卢滢眉心狠跳,瞬间双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星沈看他无措的动作,漏出一声轻笑。
“终于笑了,”卢滢长舒口气,安分地搭上马鞍,“方才你关心我那句听着就气虚,跟被夺了魂似的,吓得我心口差点停了。”
星沈含歉笑笑,她知道自己方才的态度有些敷衍,却难以提起更多的精神了,卢滢看不得她这副蔫蔫的模样,干脆挑破了聊一聊。
“想他们了?”
星沈吸了口气,点头,又闷闷应了一声,“我不甘心,不甘心他们还没走完的人生,就……就停在那了。”
星沈眼尾一片湿红,幸而他们走在队首,除了身侧挚友无人能窥见她的失态。
“恨点什么吧,星沈,恨别人,不要埋怨自己。”
星沈埋首不愿让人看她沾湿泪痕的脸,单薄的肩胛却哭得一抽一抽,仿若蝴蝶振动残缺的双翅,卢滢心口抽痛,他注视着身旁姑娘沉湎于痛苦的侧脸,涩得连嘴都张不开,他舔了舔唇,下意识脱口而出,“星沈,有朝一日若我死了,你也会这样伤心吗?”
话落地他便意识到要完,只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了,他僵硬地扭过头,星沈沉得滴水的脸就在眼前。
星沈动动唇,每个字都像从齿缝中挤出来,“你找抽呢么?”
“我错了。”
星沈眼泪流得更凶,已经不在乎被谁看到,攥着马鞭的指尖泛紫,“走开点,我不想和你说话。”
“我真错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死,活八百年活成一个老妖怪,全是我嘴欠,你别恼了。”卢滢胆战心惊地看着星沈发青的脸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赶忙安抚她的心绪。
“你有病啊!”
星沈仿佛完全没听进去卢滢的话,在情绪压制无果后彻底爆发,卢滢怔住,星沈却又垂下了头,声音轻的像呢喃,带着哽咽和不甘,“你有病啊,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死了……死了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了……没做完的事,还想做的事,还想见的人……统统都没了……都没了……这是,再糟糕不过的一件事了。”
“子晔,你不能死的……”
卢滢长吸了口气,他勒停马,下马走到星沈身前,仰着头,满脸郑重,“我不会死的。”
星沈看着他,青年双眸诚挚热烈,比冬日的火炉还要温暖,她抬手抹了把水痕,重绽笑脸,“卢子晔,你若是真能做到,我的孩儿出世后,请你做他的义父。”
卢滢好险没一头撞瘸在星沈的马腿上,脚下好几个踉跄才扑腾起来,结巴了半天什么都没说清楚,又想起什么才沉下眼神,“言聿知道吗?”
星沈摇头,“前些时日太忙,后来……总之我没分出心思,直至出城这两日,心神暂歇,我才发现……”
星沈越说声音越小,耳根也漫上一片薄红,卢滢激动地手抖,转身就要喊令兵,被星沈拦住,“不妨事,还早呢,阿落没几日就要回来,我想亲口当面告诉他。”
卢滢挑眉看她,眼底漫上一层浅笑,被日暮的金光晒得亮闪闪的,“可以为你保密,但你必须保证在他回来前不许掺和有风险的事,星沈,这次你一定要先选自己。”
星沈弯起眼眸,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