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月落摁了下胸口,起身到半途忽然僵住,背上顷刻粘了一层腻腻的汗,冰冷的麻痹感凝成一线极细的刀刃扯穿他的脑髓,那一瞬的恐惧,似乎将他的魂灵生生抓了出来。他的目光讷讷垂落,撑在床榻边的小臂抖的很厉害,滑得险些连扶手都握不住。
许月落默默看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衣袖,目光往四周虚散,最后又绕回了屏风,再也笑不出来。
他低头套好靴子,抬头便对上了星沈的眼睛,许月落微不可察地僵了下,伸手示意她到身边来,星沈两步走到他面前,许月落仔细替她系好衣带,理正衣摆,仰起脸看着心上人,“好了。”
星沈弯腰在他额间轻吻,问他,“受伤了吗?”
许月落垂了下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块淡淡的阴影,伸手将星沈的手捞进掌心,温热的指腹在她腕骨内侧蹭了蹭。
“没有。”
许月落见她愁眉不展,只好晃晃她的手腕,恳求道,“青天大老爷,给颗解药吃吧,不然我又要昏睡过去了。”
星沈没有在意他的避而不谈,她伸手搭上青年的脉仔细探查,确保除了气血不继外没有什么大问题,方才放心地咬破指尖递到他唇边,许月落有点懵,见血珠快要滚落到地上才张口含住,没有用力,只确保不再出血便拿了出来。
青年面色愠怒,“你做什么?”
星沈安抚他,“几滴血,没什么大碍的。况且我不确定怀瑾给你下的安神散是哪种,百解丸药性又强,只有我的血最适合,药效绵柔还养元固气。”
许月落额头青筋起起落落比琴弦还热闹,“你把自己当药材了是吧?”
星沈讷讷,“我保证,下次一定不会这么做了,除非迫不得已。”
“你的保证有用吗?”
许月落被巨大的后怕挟持,心底隐隐压了火,终究是在星沈又一次爽快地自我牺牲里喷溅了出来,他觉得心口又开始密密麻麻的疼,不仅仅是被气的,更多的是恼恨自己,星沈举止的那种自然,藏在潜意识里,她意识不到,而他无能为力。
星沈似乎被他罕见的怒气冲了一下,呆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许月落空着的手用力攥住又松开,他垂眸遮住眼中情绪,转身借着搬椅子的动作微微躬身缓过了这一阵心悸。
“坐。”
星沈陷在惶惶的情绪中,竟未察觉身边人的不对劲,一坐下便伸手去抓许月落,许月落没有躲,他轻叹了口气,稍微倾身靠近她,眸色深深,眼睫投出的阴影几乎要落到星沈脸上,青年软下声气,“阿沈,对不住,没想对你生气,只是你总做这样的事……令我很不安。”
青年声气极软,却像在星沈心口楔了一箭。
“你的血就只是血,你的肉就只是肉,被抓起来剥皮食肉的是什么,茹毛饮血之辈又是什么?今日你割一碗血能救一个人便毫不怜惜自己,倘若来日有千百人要救,刚好能吸干你一身血,你也毫不犹豫么?”
他盯着她的眼睛,残忍又笃定道,“阿沈,我何其了解你,你既然救了这个人,就没有不救那个人的道理。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的命消磨尽的。”
“阿沈,你既要同我白头到老,那就要珍重自己,否则一个人的白头算什么偕老。”青年将她揽进怀里,呼吸间满是熟悉的淡淡一缕草木香,许月落的话音在耳边绕,音调很和煦,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指责与怒气,甚至低柔到称得上祈求,星沈心口发胀,忽然难过起来,明明发过誓绝不会再让他陷入无助境地的,可他一次次无力还是因为她……
她知道自己难以摆脱过去经历的影响,可她绝不愿意将面前的人拖下去。
这是她珍重万千的爱人。
“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忘记这件事,我的血同旁人毫无区别。”
姑娘目光温沉,眸光却清明坚定,许月落心尖一片酸软,终于还是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阿沈,我原来真是命好。”
察觉到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渐渐散开,许月落轻轻晃她,“走吧,大家一直在等你和子晔回来。”
星沈盯着二人交握的手,声音很轻,“阿落,我来晚了。”
许月落与她掌心紧贴,温热传散开,青年声音还带着绵软,像杯苦叶茶,“平安回来了就好。”
许月落踏进前厅,卢滢跪在灵牌下,肩脊一线像拉满了的弓,不知哪一刻就要崩断。青年垂着头,侧脸为晦暗冷清的光线勾勒,看不出情绪。许月落的目光自青年身上的甲滑过,极轻地叹口气,他走到卢滢身边,伸手握住他的肩,柔缓道,“子晔,回来了。”
青年浑身一颤,忽然就着跪倒的姿势扭转大半个身子搂住了身后的人,眼泪蜿蜒滂沱,压抑的低泣堵在喉咙里糊成一片,星沈偏过头藏住泪光,所谓有泪不轻弹,不过是未至伤心处。
他们这群人,加起来不过百岁,却再也没有大哥了。
许月落将卢滢哄劝去休洗换衣,待到晚间,星沈煮了红豆饭,嘱许月落为卢滢送去一碗,她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只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轻轻在他唇角落了个吻,很轻,很暖。
“去吧,我去看看怀瑾。”
许月落端着饭推开卢滢的房门,心口骤然被刺痛。他与卢滢的相识实在太久远,初见面时俩人还都是奶团子,后来卢滢入宫伴读,性子被养得张扬跋扈,对着许月落却总是发不出脾气,他于心不忍,只好事事提点,免得他被深宫拖进去吃了。谁承想,卢滢这一贴近他就是一辈子。小少年从小到大都心眼实,天上掉巨石都能扛下来当枕头睡,对认定了的人就掏心掏肺,那双清隽的凤眸永远燃着光亮。
他如此黯然,许月落只见过一次,在少年十二岁那年。商遣岚在卢滢心里的地位早就越过血缘,他代行了卢佑方的教养之责。
许月落将食盒放到桌上,拖了把椅子坐到卢滢面前,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卢滢抢了先,“言聿,边关这几年,我亲手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兄弟,倒在战场上的人数都数不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了,我心里早就有了准备……”
青年抬眼,眸底彻红,“可为什么是将军,为什么是他…他打了二十年的仗,他是天下最厉害的,最无所不能的将军啊……”
“他跟白川人打了数千次仗,为什么……为什么这次就回不来了呢……”
“为什么呢……”
卢滢声声泣血,举止犹如困兽挣斗,许月落由他发泄,心底彷佛破开一道口子,萧瑟悲凉无穷无尽地往里灌,他咬牙逼回叹息,“是我,是我低估了明则,致使神策军被西南土匪缠住手脚,商家军腹背受敌。斡旋玉琉,又是我慢一步,白川人迟迟没有得到牵制,商将军才被耗死。”
“商将军身经百战,却陨落于捷隆山一役,我难辞其咎。”
卢滢大力握住许月落的手,“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月落想笑,又觉得苦,只能盯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此仇必报,灭杀及雨,挫骨扬灰。”
卢滢咬紧下颌,隐去泪光,蛰伏杀意,许月落目光渐渐柔和,从身后桌案上端过红豆饭递给他,“阿沈煮的。”
卢滢没动,目光渐渐晦涩起来,“言聿,我……”
“我要多谢你陪她走这一趟。”许月落替他倒了盏茶,推到青年面前,抬眼看他的目光透着清凉的笑意,如三月春风,安抚意味极浓,“怀瑾皆已告知于我。阿沈爱恨浓烈,这口气硬要她吞下去恐怕会伤了根基,你不去我也是要去的。”
卢滢瘪瘪嘴,刚要讨巧,忽然浑身一寒,后背顷刻结了密密的冷汗,痒麻的尖刺从头皮爬到脚尖,他霍然起身,抖得蜷不住指尖,张口才发现自己竟声调颤颤,“什么叫你也要去?”
许月落眨眨眼,语气从容,“我不会阻拦她,只会跟她一起去,就是这个意思。”
卢滢的眼神拗到极点,许月落被他看得难受,默默掐了把掌心,面上仍是一派和煦笑意,“到底怎么了?”
卢滢偏过头,只觉前所未有的煎熬,他撑着双膝坐下,姿态中竟有种轰然倒塌的意味,“别笑了,言聿,别笑了……”
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摔碎裂开,卢滢以手掩面,像是说给自己听,“你从前笑起来是最不可一世的,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能盖住那般风采的人,如今到底是怎么了?”
许月落只在旁静静站了一小会,他走到卢滢身边,抬手握上青年的肩,“子晔,咱们都长大了,人都是要变的,没什么大不了。”
卢滢骤然起身同他对峙,“你真就甘心吗?以你的心气,真就好受吗?”
“那又如何?”许月落终于抬眸毫不后退地迎上去,“子晔,咱们回不去了,金陵那些日子就留在过去吧,不亏。如今你已是商家军的将军,而我是西境三十万儿郎的主帅,天下人已经快活不过来了,他们管不上别的,咱们走到这个位置上,就是为了管得起这些,变得了这个天下。这是我们自己选的道,就是把身上每一滴血都淌干了也绝不能有半个悔字。家国天下,字字万钧,都楔进你我的骨头里了。”
“那你就要我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吗?”
“我没事,是怀瑾忧心太甚……”
“他忧心太甚便给你下药?在西北一片死伤的当口?什么药让你连我和星沈去袭营都顾不上醒来?”
“你当我是傻子吗?星沈认识怀瑾跟你都晚,她不懂,但你救下他的时候我就在你跟前,怀瑾是护你,但他更敬你,若无你下令他绝不会做主做到你头上。”
青年拭干了泪痕,“言聿,我已不是只会跟在你身后借着卢家和世子府的势作天作地的小混账了,连翻个墙都要你站在下面接着。你说了,我是你的先锋,你的将军,你的盾,我有什么撑不住的。”
“好……你不肯说,那我去寻星沈,我倒要看看在她面前你还能不能如此硬气。”
卢滢扭头就要往外走,被许月落伸手牢牢握住,那双深潭般的眼底翻起浓烈的寒气,“不许去。”
许月落率先低了头,他垂眸躲避卢滢的眼神,鼻腔发酸,他方才连唐星沈都瞒了过去,现在却两句话被卢滢看出端倪,面前的是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子晔,我从雪凉城撤出时确实受了伤,我们遭遇了白川的援军,他们咬得很疯。”
许月落抬眼对上卢滢不依不饶的眼神,抬起手,并拢两指点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被摔了下,心悸了几日,加之回西北后……总之是有些疲弱,但是能养回来的。”
卢滢急了,伸手要去扒许月落衣服,指尖触到胸前又停下来,声音都在打颤,“那你伤得怎么样,怎么不找星沈看看,我带你去找她…”
“子晔,”许月落挣开他的控制反手握住,“我日日都在喝她的药,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那都是从前的方子,这次她都没有看过…”
“子晔,”许月落强势地打断他,咬字很重,迫使卢滢冷静,“她累了,星沈不是神,她很累了。”
他盯着卢滢的眼睛,“她平素是刚强,凡事都不过心,可这次,她是真伤了心了。”
卢滢无话可说,默然地坐下不再挣动,只是低声道,“对不住。”
“子晔。”
卢滢垂着头不动。
许月落又喊,“子晔。”
青年便抬起脸应他,许月落挑了块红豆饭递到他嘴边,“吃吧,甜的。”
卢滢看着他,张嘴咬掉,又接过碗大口大口塞起来,嚼着嚼着忽然又落了泪,含糊道,“你呢,商帅没了,十七没了,你怎么想的。”
许月落散架了一般靠在椅中,脸色寂寂,垂眸道,“我能怎么想。”
“你哭一哭吧,我就在这守着你。“
许月落低低笑了两声,“子晔,我已是欲哭无泪。“
他抬起眼睛看卢滢,拧了拧指节,笑着说,“我能听见了。”
卢滢神情愣愣的,突然猛地呛咳起来,好像吞到一半时卡住了,许月落等他反应过来才继续开口,那些对着唐星沈说不出口的话反倒很轻易说给了卢滢,“那个时候突然听不见,我一开始也以为是炸伤了,后来燕青态度反常,慢慢自己也想明白了,是我不愿意听见,我太害怕了。只要我还能听见,脑子里无时无刻不是那道震耳的爆裂声,连同那日的情形一并将我逼入绝境。所以我干脆都封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倒清净了。”
卢滢红着眼睛,张口时前几个字几乎哑的听不出音,“那这次……你怎么……又是怎么?”
几处指节都要被拧掉一层皮,泛红的一大块躺在手背上,许月落仰头闭了闭眼,下颌轻微抽动,眼睫无法克制地发颤,“是阿沈。”
“辎重处的火油被点燃,巨响较之那日应不遑多让,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却在这个当口听见了阿沈的声音。我也辨不清那是我幻梦里的声音,还是她万般放不下我,唤我回来。”
“忍受离别很苦,我不想让她尝到。”
卢滢憋得后牙都快咬碎了,才把涌到眼眶的水汽逼回去,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筷子挑起一大块沾了红豆的秫米递到许月落嘴边,“吃吧,甜的。”
许月落张嘴咬进去,两个人分食了一碗饭。
最后,许月落看着卢滢的眼睛,眸光坚毅不可动摇,他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星沈去找顾劼时正撞上他打开门,两两相视,顾劼心底叹口气,别开身子让她进去,等顾劼回头,入目便是桌上排成一列的小瓷瓶。
虽已十月,风抚在人面上仍暖绒绒的,星沈的目光越过青年落在大开的门扉上,没有阻拦。
顾劼坐在她对面,“这是要拿我当药人养?”
星沈一瓶瓶仔细向他介绍,“养气的,养血的,养胃的,养心的。”
“知道了。”顾劼看起来很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只简单应答了一句。
星沈看着他眉间不自觉的皱痕,心口一揪,顾劼向来心事重,自来西北后更是辗转奔波,人已被压得有些脱相。
“怀瑾,你的状态很不好。”
顾劼指尖搭在桌沿,仰靠着椅背轻轻阖上眼,素白的日光照进来粗粗覆卷了他的眉眼,星沈静静看着,目光忽然凝滞,胸肺有一口气险些没接上来。
青年而立,已生华发。
“我只是有些累了。”
星沈便也默默无言,只是陪他静坐。
“你没有旁的事要做吗?”
这其实是个很寻常的问话,只是说话的人口气实在糟糕,以至于听上去着实是种挑衅。
星沈去看他,眸底预备的几分沉静几乎立刻被顾劼眼中的情绪撞碎,她心惊肉跳地喘口气,预感到了今日交谈之艰难。
“怀瑾,兄长,你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顾劼嗤笑一声,闭着眼不肯说话。
星沈垂在身侧的指尖不断摩挲着,长睫垂落,“怀瑾,要怎么做人,做什么事,这些重要的问题,我连想都没来得及想就被做成了一个怪物,等真正活过那段朝不保夕的日子,我的手上已经沾满了人命。”
顾劼几乎要将满口牙咬碎,一口气梗在肺腑,面上神情比风雨如注的傍晚更暗沉,星沈毫不避讳同他对视,“怀瑾兄博览群书,可知蛊王?”
别说了,顾劼眼前一片花白,脑海中扯紧的一根线毫无预兆地崩断,他想张口,却只能听见耳边传来细微的嗡鸣。
星沈的神情却很平静,“我走到今天的每一步,肩上都背着无数条人命,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蘸着旁人的血,我读书,明理,立大志向,何尝不是为自己解咒。”
“走到今天,我对自己很满意。”
顾劼仰面躺进椅子里,长睫沾着碎泪,扑簌簌的如打湿的鸟翼,“我幼时,家贫,只两个铜板父母就将我卖了。是我阿姐偷偷跟着那些人,记住了我被带到哪,夜里冒险将我偷走,只是她也不敢再回家,那一年我八岁,阿姐十三岁。”
“我不听话,被那些人打得走不动,她背着我走了两天两夜,讨饭,拾遗,浆洗缝补…除了不偷不抢,我与阿姐什么都做。日子已经过得这般艰难了,她还要我读书。”
“她说,我读一日,她供一日。后来我识字许多,便替人抄写书信,也给有钱人家的少爷做功课,第一年年尾,我们挣了一年的钱,换了个两人能并排躺下的容身之所,第二日便被洪水冲了个干净。”
顾劼抬手遮住眼前,一声短促低笑苦涩至极。
“连日的暴雨,到处都是水,阿姐将唯一的斗笠盖在我头上,将我顶在她脖子上四处躲避。可大街上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就像被刺瞎了眼堵到陷阱前的牲畜一样,拼命挣扎,撞到头破血流却也只是徒劳。”
“雨那么大,阿姐被淋得眼睛也睁不开,一路不知道被撞翻多少次,却始终牢牢将我护在怀里,她带着我去了县衙,希望朝廷能救救我们,可是还没走到跟前,就看见…一帮衙役毫不留情地挥杖砸向聚在那的人群,打得他们爬不起来也不停手,仿佛在驱赶一群蚊蝇。”
“我们毫无办法,瞧自己跟瞧爬在手掌里的蝼蚁再无区别。我躺在屋顶上,知道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可就是掀起眼皮那么窄窄的一道缝隙,一抹红钻进了我眼底,像一朵浮动的赤色流云,那么圣洁,那么温暖。”
“他救了我们。”
“从此,那一袭连衣带都沾染明华秀光的广袖朱袍就长进了我心口的血肉,我辗转难寐,废寝忘食,孜孜以求,就是渴望有朝一日能挺直了脊背穿着那身衣裳站在人群里。我忘不了那时众人望他的眼神,就如同蚂蚁从水中攀到了我身上。”
“可我不是…”青年语调被滚烫的气息灼得发颤,“我这双手,既没能做成执笔挥毫面刺国君的青史名臣,也没能走在人流里托住那些微弱渴求的希望。”
“没机会了…”
青年翠竹般的脊梁蜷缩着,皱巴的像个被捏瘪了的柿子,连淌出来的汁水都是涩的,一时间竟寻不到半分昔日清傲。
星沈一口气存在胸口,半晌才呼出来,姑娘嗓音微哑,“怀瑾,那你这数十年算什么?”
“你说什么?”顾劼下意识抬眼,却对上寒气四溢的一双眼。
星沈神情冷得凝冰,若非开口时气息艰涩,顾劼几乎辨不出她的情绪,“没走的那条路,就那么高贵吗?”
“数十年的踽踽独行啊,怀瑾,你怎么忍心给这十多年的风雪压身下如此判词?”
“我……”
星沈眼眶暗红,搭在桌案边的手渐渐收紧,已青筋嶙峋,“你瞧不上自己吗?”
“怀瑾,我说的话你原来自始至终半分都不曾听入耳中。”
顾劼猛地起身,袍袖带倒了一片茶壶瓷盏,水在桌面洇开,顺着桌沿淅淅沥沥往下淌。青年急促地喘息,胸膛起伏的厉害。
“我没有。”
星沈静静望着他,半晌,开口道,“好,我再说一次。”
“山河破败,风雨如注,顾怀瑾共我等殉身求道,肝胆相照,纵不知天高地厚,亦一去不回头。”
星沈的声音异常和缓,眸光却凛冽如风刀霜剑,“我眼中,顾怀瑾,不过如此。”
顾劼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遵循本能去追她的眼睛,这次,他终于从那姑娘刚硬炽烈的目光中咂摸出一丝温和。
“人活着就是一个不断取舍的过程,没有人可以永远不妥协,永远不失去,永远留在原地,我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找到自己,然后追寻自己,捍卫自己。”
“这些年一路走来冥行擿埴,我摸索出一个道理。”
“除却心口三寸,上不问天道,下不问纲常,除我之外,不可动摇。”
“顾怀瑾,你是什么样,你自己说了算。”
顾劼心间一震,眼前一片白光,他摁住胸口,目光暗沉的让人心惊。
星沈站在紧闭的窗扉前,身形披了一圈薄光,愈发挺劲,她与他目光相接,全无畏惧。
顾劼低笑出声。
有人明明钻进了他烂透的心肠里,缝缝补补一番,却还觉得他们旗鼓相当。
怪不得爱她者万千……
怨不得……
世上真有人刚强的像海岸边被吹打了一万年的顽石,却精心在石胎中滋育柔和的生命,因风雪加身更知苦楚,便孜孜以求倾伞于世人。
顾劼许久没说话,支起身子指着那些瓷瓶重新问了一遍,“养气的,养血的,养胃的,养心的。”
“对。”
星沈的眼睛方才被水洗过,熠熠闪着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