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浔站在阶下仔细描摹自己发妻的眉眼时,心中才后知后觉生出悲凉,今日这一遭,不论谁输谁赢,他们夫妻一场都算走到了尽头。
姚瑛端坐廊下,肖浔立在院中,隔着满地腥臭的浓血,映着檐下的红灯笼,恍惚让姚瑛忆起新婚那日,到处也是这样一片红,新郎官被众人拥着去前院,却总是控制不住将眼神往新房送,他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分不开,今日竟如当初一般。
“公主。”
先拱手的是肖浔,这次,他不再唤她夫人。
“驸马,我今日这样清理门户,你可有意见?”
肖浔笑着摇摇头,“没有,我没有。”
他一双泪眼痴痴望向她,姚瑛侧首隔开那道目光,她挽起一个笑,温柔地问,“驸马当真没有其他准备吗?”
“公主啊,你从郡守府调兵围了宅子,又将铺子里的掌柜都聚到了这院中,让他们连转移密钥都来不及,只能任你杀伐。这些年公主将嫁妆打散零零总总都入到了肖家的铺子里,又派了可靠的人经营,其余旁支这些年从中吃到的红利,足够他们一辈子撒不开嘴。肖氏嫡系这一代只有敏儿,你便从二房过继了阿枫,二房碍于你的手段轻易不敢动你,又因为阿枫不得不倒戈向你,有了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其他旁系谁都不敢先动手,阿枫今年方五岁,这中间的十年,早够公主将一个肖氏蚕食干净了,公主如此心智,将一切谋算的这样周全,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姚瑛细细看他,并不答话。
肖浔于是走近两步,“公主难道是怕我杀你?”
姚瑛笑了一半,另一半唇尚未勾起时,手中的银簪已经横插进了肖浔的脖颈,肖浔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有嘴里的血沫冒泡泡。
他拼尽全力侧首,似乎想再亲近一些自己的妻子,姚瑛也并不躲,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揽进了怀中。
二人颊贴着颊,姚瑛轻轻蹭了两下,薄凉道,“驸马,是你先背弃本宫的,本宫做了你二十二年的夫人,你便忘记了本宫是姚家的公主,你要推翻姚家的江山,那本宫也就沦为了阶下囚,从此之后岂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怎么可能让自己落到那个地步。”
“我……”
肖浔挣扎着吐出半个气音,姚瑛拧眉听了会儿,实际上肖浔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姚瑛却笑了笑,终于侧眸看向他,一双美目温柔凝睇,手中捏着肖浔带血的脖颈,口中似是情人间的喃喃低语,“驸马,你太高看自己了,本宫只信自己。”
姚瑛没能听到肖浔的回应,她又侧耳仔细听了片刻,转身面向众人时,颊上才滑下两行清泪,她形容秀丽,气质端美,高声含愁,“驸马病逝,准备后事吧。”
许月落在金陵接到肖氏的丧讯时人静了片刻,他其实料到会有这般的结局,只是仍旧难以面对肖承敏。
肖承敏今日恰住在府中,他叹了口气,自己起身去了肖承敏的房间,许月落站在门外抬手轻轻敲了敲,声音却从后面传过来。
“阿兄,你找我有事吗?”
许月落转过身,肖承敏手里还捏着只纸鸢,颊上红晕都未消下去,想来是刚才疯跑了一遭。
许月落叹了口气,朝着她走过去,肖承敏忽然就觉得心慌,许月落脸上好像蒙了一层浅白的雾,她感觉自己像掉进了蛛网的虫子,四处冲撞着蛮力挣扎。
“阿兄,你有什么话要说给我吗?”
“承敏,你要回博陵了。”
肖承敏眼睛一亮,忽然想起之前同许月落说过的话,那种心慌愈发明显,“阿兄,出了什么事,我丢了何人?”
“承敏,你父亲病逝了。”
肖承敏脑子瞬间空了一下,她云里雾里的仰头去看许月落,张嘴想要确认,咸涩的眼泪却先一步滑到了嘴里。
她张着嘴喘了几口气,耳边鼓囊囊的隔着一层,外面的声音传不进来,她就很大声地说话,“父亲死了,因为我的婚约死了,舅舅还好好的时候,爹娘都同意我嫁给崔家,舅舅病了,母亲就愿意接我回家,父亲却死了,是因为他还不愿意吗?”
许月落眼里的哀伤一闪而逝,他弯下腰直视肖承敏的眼睛,用衣袖替她拭干泪痕,残忍却又不容置疑道,“承敏,他死于贪心,与你的婚约无关。你要记住我的话,自欺欺人只能骗过自己,却骗不过旁人的贪心,往后待人接物,一分对一分,十分对十分,否则你就会失去真心待你好的人。”
肖承敏虽然单纯却并不愚笨,她早就隐约看懂父母将她当作换取利益的饵抛了出去,所以她才会问许月落,帮她解除婚约是否为他添了很多麻烦。
她不想为难唯一肯帮她,全是真心待她好的兄长。
“我记住了。”
肖承敏含着满眼热泪努力点头,许月落只好让婢女帮她收拾东西,自己颇有些落荒而逃意味的离开。
唐星沈在春枝镇养了十日便劝不住的动身继续往前,她的目的是西南神策军的驻地,日夜兼程的走了几天,唐星沈勒马停在弥沙城前,定睛望了眼头顶古朴的匾额,斗笠下的唇角微勾,腿上一个用力从马背上翻下来。
她扯下腰间令牌递给城门的守卫,那卫兵不敢耽搁立刻往城中将军府而去,周长羽正在沙盘前同周稷宁推演,自从上次将消息散出去,他也渐渐很少去校场,何况周稷宁军事素质突出,实在不需要他太操心。
周长羽听卫兵报朝中来人,眉毛几乎是本能反应地压下去。
“来者何人?”
“没说,只是那腰牌来自左羽林卫。”
卫兵说着将手上令牌奉上去,周稷宁眼睛一亮,两步上前接过那令牌在手中把玩,问道,“来人是男是女。”
“这,”卫兵仔细回忆了下,答道,“那人带着个大斗笠看不清面容,不过看身量倒像个女子。”
周稷宁几乎立刻确定了来人的身份,她又想起近日的传言,已经猜到唐星沈此行的八分心思,她其实倒很想如她所愿,可惜周稷宁已经不是金陵城里见过的平宁郡主,她如今是神策军正儿八经的主帅,唐星沈想要神策军的臣服,就必须拿出足够的实力和利益。
她挥手让卫兵将人请进将军府,转过身面向周长羽,“父亲,来人乃是曾经的徽州知府,如今的左羽林卫统领,唐星沈。”
“唐星沈,”周长羽显然知道此人,“冒天下之大不韪高倡女子入仕,叩顺天府敲登闻鼓,自请刑杖二十,疾呼女子当生羽翼,言惊四座;不足十二便入仕为官,旁人入翰林,她提枪当校尉;十二岁才智卓绝,巧设信汇制,三年解徽州之困;十六岁统领左羽林卫,助你重返西南,而今不到十八岁的那位大人?”
周稷宁一时哑然,原来唐星沈是这般耀眼夺目,金陵匆匆一面,只觉那女子温婉可亲,全然不察半分锐气,想来是人家心胸坦荡,不曾被名声缚住手脚。
“父亲,恐怕不止,当年麓国公之困能解,想必这位唐大人也是出了手的。”
周稷宁这句话几重意味,一层是提醒周长羽,唐星沈之才能眼界远不止传闻所言,另一层便是点明唐星沈与许家的关系。
此话一出,周长羽也明白过来,眼中有了计量。
“父亲,我与唐大人有旧,此事不便出面,便在堂后伺立。”
周稷宁其实不觉得唐星沈是奔着同她这点交情来的,但她就是想看看唐星沈要如何出牌。
周长羽允了她的要求,自己整理袍袖坐在厅中等待,星沈一路随卫兵而来,借着斗笠的遮掩看清了这府中的地形。
星沈站在周长羽面前,待卫兵退开便摘下了斗笠,瞳若清水,唇挽浅笑,湛然相望。
“晚辈见过周将军。”
星沈抬手作揖,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周长羽坐在原地,竟生起身相迎之意,好气度不凡的少年郎,一身风骨,内化于心,若不知眼前是何人,他真有心将其收于神策军。
“唐大人客气了,请坐。”
星沈从善如流,落座在周长云下首,“周将军如若不弃,晚辈小字稚实,周将军唤我稚实就好。”
“既如此,那本将有一问,听闻你月前奉命去西北迎回淳安郡主,途中不知所踪,缘何如今出现在我西南将军府?”
唐星沈被直白地一杵,神情却很放松,“不瞒周帅,晚辈在前往西北途中遇袭,同队伍走散了,又受了些小伤,一路逃至西南境内,因金陵局势难料,故暂留西南养伤,特地前来拜访周帅。”
周长羽眯了下眼睛,“遇袭?稚实可知那些人的身份?”
唐星沈浅笑如初,“略知一二,那批人有数千之众,装备精良,所持弓弩射程,射力皆强于军中现行军械,箭镞亦没有军器箭的花押,是人为豢养的私兵。”
最后两个字落地时,唐星沈清楚看见周长羽的面色冷硬起来,他问道,“稚实此言可为实?”
唐星沈眉心微蹙,并未答话,只是从腰间取出一枚箭镞,上前递给了周长羽,周长羽借着光细细打量了一番,将目光重新落回星沈脸上,“此物你从何而来?”
“自我身上取下。”
星沈据实以告,厅中一时陷入寂静,星沈觉得很不对劲,她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东西。星沈留下三分心思在周长羽身上,另外七分开始重捋这一路种种,揪出到底何处违和。
突然,她抬眸看了眼周长羽,眼中分明还是笑着,神情却与片刻前大不相同,“周将军不想知道这豢养私兵的是何人吗?”
周长羽心中一惊,面上却显出两分恰然的惊奇,“你已找出背后之人?”
“周将军,自晚辈踏进这厅中似乎一直是您在发问,晚辈也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您,不知将军可否为我解惑?”
“但说无妨。”
“不知是金陵城中哪位贵人给您传了信,他信中竟从未提及此事吗?”
“你什么意思?”
周长羽一身气势忽然发作起来,半生金戈铁马的凛冽与野傲兜头压下,眉峰骤沉,颇有种风雨欲来的味道,星沈却不偏不躲与其对视。
“周将军虽远在西南,但对京中局势有所了解也不奇怪,可私兵之事隐秘,知者鲜少,恐只有其本人与我方,如今再加一个周将军,这样的大事,周将军却丝毫不关心背后之人,或许是因为周将军心中觉得已知此人身份。晚辈揣测,此人定然是皇室中人,才能让周将军如此轻易放下戒备,既相信其密信中暗示的力量,又不会生出叛国之感。”
“你很了解本将的为人。”
周长羽这句话里已经有了几分实感,先前的试探之意逐渐散去,他从唐星沈的话中得到明示,唐星沈会将一切她所知的和盘托出,周长羽洗耳恭听。
为表诚意,他差人去取京中来的那封密信。
星沈并没有接过,她的目光甚至都未曾落在那信纸上,“周将军肯信晚辈,我自然十分欣喜。陛下抱恙,太子亲母早逝,养在怀后名下,所以我猜这信是皇后寄来的,她担心朝中生变,太子地位不稳,京中几只守备军背后又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远不如边军来的忠心,所以她寄来此信,应该只是希望周将军可以借兵一用,为太子登基造势,并为此许诺了利益。而周将军之所以考虑此事,最重要的原因是,太子确实是大宣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你猜的不错,继续说。”周长羽眼神锐利,看似肯定,实则忌惮。
“我提出私兵之事,周将军并不好奇,我猜是怀后为了取信将军,在信中含糊其辞了自己的势力,让周将军误以为来截杀我的便是怀后的人,周帅方才应该在深思入局的这两方,我与怀后,究竟何人更可信。”
“但你说这私兵之首并非怀后。”
“是明则。”
星沈不卖关子,周长羽却完全讶然,他拧眉深思片刻,并不掩饰眼中质疑,“比起明则,更想你死的人当是怀后。”
“他们不分伯仲。”星沈调笑了自己一句,“怀后想杀我,是不想身负姚氏血脉的世子殿下得势,明则想杀我,是因为心怀苍生的世子殿下挡了他的道。私兵体量,不输神策军,周将军觉得怀后若有这个实力,还需要写信向您借兵?”
“什么?”
周长羽坐不住了,他的眼瞳死死盯着唐星沈,妄图从她脸皮上剥落一些情绪,仔细咀嚼真假。
“周将军,这也是晚辈今日前来叨扰的原因,明则蛰伏多年,只为一朝推翻姚氏统治,为十三年前的燕氏一族翻案,一旦他挥兵北上,金陵危矣。世子殿下探查此事已久,在京中与明则苦苦周旋,但若无军事力量的支持,单靠朝堂博弈,这一局我们必输。”
唐星沈坦荡点明劣势,姿态行径几乎令周长羽恍然,他这里是不是成了什么善堂,谁人进来都想用他的兵。
“你焉知我不会选择明则,你也说了,如今你们与他的博弈,是他占优。”
周长羽眸若幽泉,戎马半生的威仪全含在目中,一并压向唐星沈,他扶着椅背微微往前倾了两分,这是一个很典型的狩猎姿势。
这次,唐星沈没有急着回答,她站起身主动往周长羽的方向走了两步,湛然之中多了一份坚决,“周将军,你不想为自己一战吗?”
这一问轻若鸿毛,又重逾泰山。
周长羽的神色变了几变,最终化为一片平静的汪洋,唐星沈却没有慑于他的威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要一个没有皇权的社会,生育同等,读书同等,申权同等,嫁娶同等,墓葬同等。”
周长羽听得清晰,他想哂然一笑,短促的音节却卡在喉口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他看着唐星沈,却又恍惚间看见十四五岁围在兄长病床前的自己,满眼泪痕,满心不甘。
“皇权代代相传数千年,如此制度周而复始已成定局,你凭何豪言壮语?”周长羽终于抓住那点荒诞感,艰涩地问出声。
唐星沈终于全部收起自进门时便若有似无挂着的笑意,“因为皇权无理,戕害万民。自古专权者,一人独掌天下,万里山河也成了他眼中小小一盘棋局,一人性命被轻贱到入不了局,君王的殚精竭虑,看似连横合纵运筹帷幄,实则纸上谈兵雾里看花,帝王只是一个人,一个人的眼里装不下万物苍生。所以我们要将权力打散,执掌权力的是具备专门职能的机构,组成机构的是具备专业技能的人,具备专业技能的人由百姓培养,来源于他们,真正代表他们,权力不再掌握于少数人,不再受制于血脉,金钱。所谓权力者,在于维护平等。”
“周将军,你比我更清楚,无论是多么强盛的王朝,君权与军权走到最后都会是一个死结,逃不了将军折戟的结局,既然乱世已成,何不奋力一搏?屈服,是换不来信任的。”
是啊,屈服永远换不来想要的一切,换不来矫健的马匹,果腹的粮食,弟兄的性命,赤子的雄心,更换不来一个将军应得的荣耀。
厅中三人,周长羽撼于少年无畏,周稷宁撼于旧友远思,她此刻才彻底了悟许月落曾对她讲的那句话是何意,他从来不是要当掌握生杀予夺的天,他是要俯首做托起生民希望的地。
半晌的寂静,周长羽叹了声,忽然低笑道,“世上有你们这样胆气的少年,实在是世道的幸运,我活了几十年,即便是最年少时,仍不敢发出这样的质问,我很敬佩你们。”
星沈连忙作揖,“周将军言重了。”
周稷宁便知道,自己的父亲被说动了,神策军守护这片国土将近两百年,自他有记忆起,神策军便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外有夷狄环伺,内有皇权打压,他已经快要想不起无忧无虑只管提刀上马的时光了。
一个将军,战意熄灭于内政混乱派系倾轧,帝王权术百姓唾骂,实在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了。
周稷宁从堂后走了出来,唐星沈见了她,只是微微一笑,继而重新看向周长羽,她知道,这位老将军纵使有所动摇,也绝不会这么轻易抉择。
“少年人有拨云见日的勇气,这是好事,可要我一个老东西陪你们等一个看不见希望的希望,是否有些为难我?”
星沈于是点明,“世子殿下的依仗自然并非只有周将军,还有他背后的许氏,有执掌过玄渊军的长公主,有投身商家军的卢子晔,有屹立朝堂的顾怀瑾,有左羽林卫,未来,还会有更多人。”
周长羽眼压沉沉,这少女说的每一句话拎出去都狂妄无比,可你在她脸上瞧不出一丝装腔作势,甚至瞧不出一丝浮躁骄气,她是笃定的,沉稳的,坚决的。
“你如何能够代表许氏?”
周长羽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唐星沈从衣襟里扯出枚精美的玉哨,背面凸起的纹理在日光下晶莹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