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谈话到最后,宁潇在离开时回首,眸光冷淡,“殿下,如若你有朝一日打算对姜净动手,请一定让我来。“
“你恨他吗?“
“大约是不恨的。”宁潇的声音平静无波,让许月落下意识相信她的话。
“但姜净不是今天你们所看到的这种人,我自幼像野狗一样,被姜净捡回去养了那么久骨子里依旧有卑劣的本性,但姜净不同,我亲眼看到姜净是如何长大的,他读了什么书,学了什么道理,又做了什么事,姜净不是这样的人。“
宁潇大步而去,背影裹着风,飒沓决绝。
顾劼叹口气,许月落却突然瞥他一眼,“怀瑾,方才宁姑娘提起经脉逆行的毒物一事时,你神情似乎有些不对。”
顾劼愣了下,没想到许月落细心至此,见顾劼神情,许月落笑道,“你我相识多年,换作旁人自然看不出端倪,此事若涉及你心中隐秘,不愿言便不言。”
顾劼眉心蹙着,显然对此事十分犹豫,他抬眸看向许月落,神色复杂难辨,“你与星沈,如何了?”
这一问可谓石破天惊,料峭的寒风打着旋吹过来,没把人吹清醒,倒有稀疏的草木应和着发出细碎的声音,使这寂静愈发寂静。
许月落严肃了神情,乌黑浓郁的瞳色像隐藏着暴烈涡旋的平静海面,“我心悦于她,此生若不曾死于山河,甘愿溺于红尘。”
提及心许之人,那双眼里掺了温柔笑意,海面生出月光,皎洁的像一场盛大而永恒的美梦。
顾劼无奈地笑起来,他或许无法放下,但他甘心成全。
“怀…”
“言聿,”顾劼眼眸温润,静静对上许月落的眼神,顷刻间,许月落明了一切,他动了动唇,却被顾劼不容拒绝的抢过了话语权。
“我与你相识十年有余,人非草木,何况你十年真情,我心中早已将你当作兄弟,情之一字无法强求,你之于星沈如她之于你,这才是我放手的原因,所以言聿,你无需介怀,我们仍是兄弟。”
许月落伸出一只手,顾劼随之交握上去,青年在月色的银辉中相视而笑,一身意气风骨。
“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件事同星沈有什么关系?”
“当日你被下毒,星沈替你寻仇,下手的两人就是经脉逆行之人,不过他们看起来似乎是主动修习的。”
许月落表情怔愣,从迷茫转变为理解,接受,温柔,这一系列变化都落在顾劼眼底,他在心底极轻地叹口气,将胳膊搭在许月落肩上,揶揄道,“她对你的心意,大概我是第一个知道的那么清楚的人。”
许月落支着淡红的耳朵瞟他一眼,顾劼配合地举起双手,“我去探斩仇山庄的底,找到合适的机会就端掉他们。”
转身的瞬间,顾劼嘴角噙着的笑意逐渐淡去,真正失去一个人,或许不是知道她心许旁人,也不是看见他们心意相通,而是连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更相衬的时候。试探、怀疑、利用、怯懦……这些情绪好像只有他这种人才会有。
顾劼的神情再难掩落寞,可若想在唐星沈面前藏住一切,他就要习惯面对这样的场景,不论是唐星沈还是许月落,他一个都不想失去。
春枝镇,唐星沈从昏天暗地的嗜睡中醒神,下意识抬眸看了眼窗外,黑漆漆一片,大约她又错过了饭点,这几日一贯如此,伤筋动骨的一场病,她不爱吃饭也不爱说话,只是蒙着被子深眠,好像要将从前那些日子殚精竭虑的亏空一次性都补回来。
房中没有点蜡烛,星沈也没有喊人的意思,她拥着被子坐在一团昏暗墨影中发懵,乌黑的长发凌乱铺开,蹭在颈项间痒丝丝的,腹中觉不出饥饱,她忍住了一个呵欠,眼中便憋出一包泪,或许该再睡一会儿。
星沈没什么精神的歪着身子去沾枕头,门被轻轻推开,那人似乎并不想惊吵到房中人,林渡隐隐约约看清床上坐着的人影,这才将温好的饭菜放在桌上,又走到床边去点灯,口中絮絮着,“姑娘醒了怎么不喊人,从昨个下午睡到现在,要不是中途请了大夫过来断脉,说姑娘没什么大碍,我便要被你吓死了。”
林渡点亮了烛盏,顺手在星沈额头点了点,见她呆呆的样子又不免心疼,尤其看见小姑娘瘦削的肩脊上缠的一圈圈纱布,眼中怜惜之意更甚。
唐星沈待在春枝镇这几日从不主动为人添麻烦,每每上药都笑着,给什么便接着什么,这种漂亮孩子本就讨人喜,更何况是听话乖巧的漂亮孩子,林渡后来常想,就算唐星沈闯进来那日身上并没有带着玉哨,她大概还是会救下她。
“姑姑做什么好吃的了?”
唐星沈动了动鼻子,坐在床上仰着脸看林渡,眼睛笑灿灿的,林渡不忍心,从袖中先取出了一封信,“这是金陵寄过来的信,我给你带过来了,看过了便好好吃饭。”
其实不是星沈不肯好好吃饭,实在是绵长的疼痛激的人燥得慌,稍微动一下就是折磨,这种情况下她能挣扎着猫似的吞两口已经是为身体着想了。
林渡想着星沈读了信或许能撑着精神多吃两口,才把信先拿了出来,不知那信上写了什么内容,林渡借着烛火很轻易看见小姑娘眼中爆发出色彩,那是与这几日的平静温和截然不同的鲜活,连白玉似的一小截脖颈都染上了淡粉。
眼见着那淡粉愈深,爬的位置也愈高,林渡眸中漾出几丝温柔,唇角也不自觉勾起来,少年情思真是动人。
她轻咳了两声,星沈果然懵懵抬头,见林渡目中调侃,立刻握紧了信纸,又唰的下撒手,细心抚平方才抓出的褶皱,将信藏在了枕下。
她挪着步子下了床,缓缓坐到林渡对面,拿起筷子戳进饭里,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地看向林渡,眉间春情完全掩不住。
唐星沈笑着说,“姑姑,我有心爱之人了,他也心悦我,自此我便有家了。”
林渡的笑僵在唇边,她透过半盏烛火细细盯着那张暗红光影里的面容,那是何等的欢喜雀跃,竟将人浸润的仿佛一个从未食过人间疾苦的神女。
林渡眼眶有点潮,她侧过头不经意地眨了眨,低声道,“姑娘慢慢吃,我去拿纸笔来给你。”
林渡离开后,星沈收起面上笑意,她盯着桌上铺开的四菜一汤,四四方方的盘子将中间的汤碗围得严实,这几日养伤时她也在思考,明则手握重兵,照其编制装备,金陵守卫恐难抵御,四境守军又远在天边,一旦擅离职守,如若边境生变,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金陵眼下处境就像颈上被套了绳套的家禽,绳索的另一端握在明则手中,只要他找到时机随时就会扼死这只猎物,而他对自己的下手就是一个讯号。
皇帝如今陷入昏迷,小太子年幼不堪国事,四境守军在这些年皇权的打压下各怀心事,能不能被调动是一回事,即便皇帝恰逢其时地醒过来,他们愿不愿意被调动又是另一回事。
军事力量是这场战争制胜的关键。
唐星沈低着头看了很久,最后将筷子伸向了西南。
金陵城中,西北收到了许月落的信,卢滢心焦不已,决定亲自护送肖承敏返京,顺带也想探知京城讯息。
一到城门他便察觉不对,城楼上的守军比往日多出一倍,进城盘查却并不森严,就好像多出的这些人是为了防备什么人出去,卢滢狠狠蹙了眉头,他一边小心观察着城中境况,一边策马赶到了世子府。
卢滢脚步匆忙,肩甲破风之声细碎作响,许月落早知他要来,正在院中等候,一见着人还是愣了神,一别一年,青年一袭戎装,身躯修长,甲上挂着刀,臂缚刚硬,衣袍猎猎,胸膛挺阔,步履飒沓,绷直的腰腹底下裹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整个人像一把开了刃的藏鞘宝剑。
“言聿。”
卢滢冲上去和许月落狠狠搂了下,“我远在西北,遥知京中生变,心急如焚,方才送淳安郡主进京,她自去宫中见陛下,我赶来见你,你可有不虞?怀瑾呢?星沈又如何了?”
信中自然无法事无巨细,许月落便挑着京中大的变故同卢滢细说起来。
“眼下局面为难,星沈远避在外倒也安全,如若真有什么变故,她便是我们的后路。”
卢滢点点头,面上倒是瞧不出什么情绪,许月落笑道,“子晔不愧是驰骋过沙场的将军,如今气势可谓泰山崩殂而色不变。”
卢滢也笑,露出一口白齿,这又有些少年模样,“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燕青正在宫中诊治,不知皇帝何时清醒,只怕下一步明则要对朝臣下手,我近日紧盯朝中动静,已经暗中提醒了几位大人。”
“我这次来其实也不全是出于自己,而是代表商帅来的。”
卢滢沉沉吐出一句话,许月落望向他的眼神冷凝起来,不复片刻前的轻松,“你说。”
“商帅嘱我告诉你,愿意为之一战。”
许月落搭在杯沿上的指尖一片冰凉,他这些年始终同商遣岚有往来,不单是金银细粮的供给,亦有天下局势的谈论,商遣岚始终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的。
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落在旁人眼中始终摆脱不了拉拢之嫌,但许月落问心无愧,他从未动过借此胁迫他人的心思,商遣岚是商家军的统帅,只有他有资格为手下兄弟选择出路,幸而,他选择了他。
他们,都愿意为此一战,为他那个生腾不息的念想,为后代千秋万载的安宁。
“子晔,”许月落那双澄澈琉璃眸紧紧盯着卢滢的眼睛,“告知商帅,我许月落愿与诸君同生共死。”
“主子,唐姑娘的信。”
许月落从言一手中接过信,卢滢颇有些好奇地瞧着,他可没有错过方才言一出声时许月落的慌乱,虽然只有一瞬,但许月落确实是颤了下肩。
许月落见卢滢一副好事之姿,揉着额头将他的脸推开,毫不留情道,“你长途车马累了,先去休息,等承敏从宫中回来我们再议事。”
卢滢见瞧不着热闹只好撇撇嘴走开,一边走一边嘟囔许月落有秘密瞒着他,声音大的生怕他口中念叨的人听不见。
许月落无奈地笑笑,拆信的手颇有些犹豫,言一默默缩在角落,支着脑袋装盆栽,信封被拆开,先滑出来的不是信纸,而是一包油纸包着的草籽,他仔细看了看,是最普通最常见的那种草籽。
信纸被展开,唐星沈的字迹立刻扑了满眼,飘逸张扬,锋芒毕露,霸道非常。
月落吾爱:
许氏玉哨已在我手中,便算是你给我下的聘,待草长莺飞,遍地杨柳之际,你可要为我补齐三茶六礼。
关于情爱的只有这一句,紧接着大篇大篇的便是对局势的筹谋,正如他们这份感情,生于乱世,便像生于石缝的草籽,幸而这草籽别无特点,只有命硬。
许月落唇畔挽起笑意,他将草籽信纸一并收好,看向言一的眼神很温和,言一也下意识跟着笑起来。
“帮我在府中辟一块空地出来。”
“是。”
言一下意识要走,又摸着头转回来,“主子辟地要做什么?”
“种草。”
“哦。”
嗯?
言一茫然的很,但也答应了,他走了没几步,听到身后许月落笑着说,“言一,告知九卫,许家有女主人了。”
言一微愣,立刻笑着答声,“放心主子,过了今日,九卫无人不知唐星沈之名,九卫尊唐姑娘如尊主子。”
言一刚走开,身后许月落便以手撑住了额头,他轻掩面容,再也挤不出一丝多余的笑意,眼眶被汹涌的心绪冲的酸涩发疼,锁着里头翻搅的热流。
阿沈呐。
他心爱的姑娘,方才死里逃生一场,亲友弟兄的血还沾在她的心口,战友同僚的尸骨还趴在她的肩上,可她只能草草裹了伤口,一步不停的往前走。人心皆是肉长,并非风过渌波,新雪掩痕,不消片刻便能散得涟漪半点不剩,纵是心如顽石,千般刀割万般撕磨加身,也该沟壑纵横,不复往初,便因为她永远对这世间抱有明亮的希望,就应当永远吃最多的苦吗?
往前数十年的人生,她不过稚子,已挨尽生离死别,更兼有多少他不知亦难以想象的苦痛,从无人善待珍惜于她,可她却爱世人,爱的这样无怨无悔,她甚至这样坦荡无畏地回馈于他,还要遭受他的顾虑躲闪,不曾有过一句怨言退离。
无人教她爱,她却爱得淋漓尽致,这便是他心悦的姑娘,是世间再也见不到第二个的唐星沈。
许月落从未尝到过如此的煎熬酸涩,如万蚁噬心,绵延入骨,一点点钻进他的皮肉里,药石罔医,原来这便是情爱,更是他的无能为力。
他一时之间竟真的不能定论,究竟是自己身处其中苦痛,还是所爱恨不能以身代之更痛,往后种种,他与她皆是如此。
肖承敏在宫中待了一夜,第二日才返回世子府,小姑娘看起来是哭过,一双眼还红肿着,许月落只是轻拍她的肩,让她先回房休息。
卢滢早起练完功,瞧见这一幕,远远站着没有上前,见肖承敏跟着婢女离开才走到许月落身边。
“你们之间说清楚了?”
卢滢一顿,点点头,片刻又不确定道,“我心中好像有一个似有似无的影子,但我没办法确认。”
“那就交给时间吧。”
卢滢耸肩,也只能接受了这个说法。
“皇帝昏迷不醒,郡主和崔氏的姻亲应该短时间内无法继续了吧?”
“重要的不是皇帝,是肖氏的态度,在博陵的人手这段时间一直盯着肖家的动向,他们隐约有倒向明则的意思。”
“什么?”卢滢吃惊地问,“江阳公主尚在他们就敢这么做?”
许月落倒是平静,“我之前让你探查卢氏的动向,他们怎么说?”
说起这个,卢滢面上的情绪也淡下去,他指尖无意识点点瓷杯,“卢崔两家已经绑在一起太多年,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决裂是完全不可能的,卢氏不会主动掺和,他们的意思是让我们斩除崔氏的异心,他们自然就不会跟着搅进去。”
卢滢对自己父亲的德行还是很清楚的,明哲保身永远是他做人的第一守则。
见他眉宇间萦绕着淡淡懊恼,许月落伸手拍拍他的肩,“我已经让人传信给江阳公主,将肖氏背地里的小动作尽数告知,江阳公主是皇室最后一点有尊严的血脉,她不会容忍肖氏出卖姚家的行为,换做以前皇帝康健时,江阳公主有一赌之力,但现在风向偏了,肖氏不可能抓住崔氏了,肖浔背地里的小动作就是扼在江阳公主脖颈上的绳索,她一定会率先动手,把肖氏紧紧抓在手里,此刻淳安嫁不嫁就毫无意义了。一旦她回信,我们就助她一臂之力,先收拾了肖家,保住承敏,再考虑如何对崔氏动手。”
卢滢面色稍霁,郑重道,“我一定会想办法拉卢氏一把,如若拉不住,你届时也不必在意我这层关系,尽管动手便是。”
气氛沉重起来,许月落刻意同他开个玩笑,“说的我好像豺狼一样?”
“正因为你不是,言聿,我深知你的秉性,绝不会伤及无辜,故此将卢氏交给你,这也算是我的一番私心,拜托你了。”
许月落深深望进卢滢眼底,半晌才道,“你我之间,无需此言。”
两人就这样静坐了片刻,卢滢忽然开口,“我此次在京中待不了多久。”
“什么时候走?”
“后天。”
许月落心中其实有些不是滋味,但这股情绪被很快压下去,他笑得温和,“好,晚上等怀瑾回来一起吃顿饭,咱们也算小聚。”
“只可惜此次星沈不在。”
卢滢一句话精准戳中许月落的肺管子,刚刚油然而生的不舍忽然散去,让他只想握着拳头给面前这憨货两下。
烦死了。
然而他们终究没有吃上这顿饭,顾劼出事了。
消息是从刑部送出来的,说傍晚些人就已经被送进了刑狱,整个刑部都给围着,那小吏灰头土脸,背后衣袍碎裂,跪在地上目眦欲裂。
“殿下,顾大人让小人偷偷逃出来潜回顾府,自密道而出后将其炸塌,小人为防牵扯到殿下,自进入密道就已经点燃了顾大人备好的炸药,此刻还请殿下救一救大人。”
许月落只是看了眼言一,言一立刻心领神会,“属下去调人。”
“围了刑部的是谁?”
“回殿下,是左金吾卫上统领越恒带的人。”
“我知道了,你跟言一同去,随我前往刑部一探。”
那人应声退下,许月落转脸看向卢滢,语气很淡,“子晔,等不到后日了,你现在就得走。”
卢滢被他的脸色震得一时失语,只是闷闷点头,两人骑在马上,在暮色下的世子府前相对而立,寒肃的风刮过衣袍布料发出令人牙酸的细碎声响。
卢滢张嘴就被灌了一喉咙冷风,跟咽刀子似的,他努力看清对面的人,“言聿,前途凶险,你有什么事就传信来,我为你开路。”
“保重。”
许月落只简单说了两个字,卢滢一扬鞭,两人向着相反的方向策马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