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条理清晰的抱怨父母忙不陪他,皇后明显愧疚,声音都弱了:“你父皇宵衣旰食,是真的非常忙碌,本宫……本宫会找机会和他说说,让他多来看看你的。”
孟争舸看着皇后,懂事道:“是儿臣口不择言,儿臣都明白。”他是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他虽然小,但自称该是“儿臣”。满屋子的宫人都听皇后的,于是孟争舸直接对皇后说,“母后,让他们都下去吧,留这个侍从陪我玩就行了。”
他又做出恹恹的表情:“人太多,好闷。”
皇后犹豫了很久,用自言自语般的低声道:“就留一个人在也太……算了,”她扬起声音,“其他人都到门外候着吧,耳朵都伸长点,里头唤人了立刻就要应知道么!”
一群宫人喏喏应声,鱼贯着退出去。
什么都没诊出来的太医也提着药箱离开。
盛轻舟站起身,学着宫人的样子,靠墙低头站好。
面目模糊的皇后在床榻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孟争舸的脸,冰凉的指尖带着温柔的力道:“娘有空会多来陪陪你的。”
娘。
孟争舸看着她,这个寻常的称呼从皇后口中说出,十分的不寻常。
“娘真的,好久好久没见过你了。”
孟争舸瞳孔一缩,用孩子的抱怨口吻问:“是多久了呢?”
皇后又凝固了一下,这回连盛轻舟都感觉到,整个幻境都静止了一瞬。
皇后回答说:“很久很久。”
随即她站起来:“你们玩吧。”
她说的不是让盛轻舟侍奉好孟争舸,而是没有主从区别的“你们玩”。
皇后走出房间,寝殿大门吱呀一声关上,纸窗上映出整整齐齐的人影,是候在殿外的侍从侍女。
孟争舸的视线跟着皇后移动,最后落在紧闭的门扉上不动了。
盛轻舟靠近床榻,喊了声师兄。
孟争舸这才将视线挪回来,明明是小孩子外表,眼睛里却是成人的疲惫:“这可一点都不好玩。”
皇后触摸他的短暂片刻里,满身的疼痛神奇的消失了。
孟争舸问:“外面是什么样的?”
寝殿门外是一片白光,仿佛夏天日头太盛,强光吞没了一切可见的景色。
“是行宫,我们住着的那个,鬼气魔气都消失了,人也消失了。”盛轻舟回答他,“我没找到蒲雍,也无法离开行宫的范围。”
这是探索后才能得出的结论,孟争舸继续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至少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我刚醒。”孟争舸在疼痛中坐起身,去够床脚的**,小孩子的身体吃不消这样的剧痛,啪嗒一声摔在床上。
盛轻舟把他扶起来,就见孟争舸眼眶都有点泛红,师弟结巴了:“师、师兄?”他搜肠刮肚的回忆,完全没有和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相处的经验。
孟争舸很痛,小孩的本能很难控制:“我讨厌这个身体。”
盛轻舟犹豫了下,轻声问:“师兄,你刚刚喊她‘母后’?”
孟争舸抹了把眼睛,好歹声音没带哭腔:“嗯,如果没弄错的话,她确实是我的母亲。”他笑了下,“不知道能不能再看一眼久违的‘父皇’。”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幻境?”孟争舸喃喃道,“滁国皇室没有修道之人,也不像绛国那样执着于祥瑞。”
“是因为我来了,所以幻境才苏醒了么?”孟争舸看了眼盛轻舟,“如果真是这样,那你是被我连累了。”
盛轻舟突然说起了无关的事情:“师兄,是你带我上的坐忘峰,引我入道。”
“嗯?”孟争舸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没错。”
小小的孟争舸脸小眼睛大,长而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细小泪珠。盛轻舟看着他,目光清澈柔和:“既然是你引我入道,我如今也踏上了道途,你就不能半途而废,丢下我不管。”
“所以不存在连累一说。”
“本来就该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
孟争舸抬起手指想点他,然而余光瞥见短胖的肉爪子发觉用这个身体做动作不合适,悻悻放下手:“你这种想法,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盛轻舟笑了下,把**拿过来,放到孟争舸手边:“你已经有前科了哦,师兄。”
孟争舸尝试着把**拿起来:“什么?”
“刻意引导我成为炼器师,不止是因为我有天赋吧?”盛轻舟问,“在那个时候,你就想着丢掉我了吧?”
“没有。”孟争舸先是否认,“确实是因为你有炼器的天赋,才带你去认识其他炼器师的。”
“在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我不容于坐忘峰。”孟争舸站直身子,才和竖起来的**差不多高,他很艰难的抱着大伞,“你不该跟着我遭殃。从私心而言,我也不希望你因为被我牵连而对我心存怨怼。”
“但如果想要丢掉你,我当时就应该把你送去厌火峰,而不是由着你,让你留在我的洞府里。”
小孩子圆鼓鼓的脸上是成人的笑意,看着很违和,盛轻舟看不出孟争舸真心假意,只听他说:“我觉得我处理得还不错吧?你现在还肯叫我师兄,也没直接把我扭回坐忘峰。”
“说起来,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我当时安排了送你去厌火峰的路,你却拒绝了。”孟争舸问,藏着一点试探的小心思,“坐忘峰有什么让你留恋的?”
那时候盛轻舟入道不久,尚且不起眼,厌火峰以炼器见长。名不见经传的弟子有炼器天赋,自坐忘峰转入厌火峰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像现在,盛轻舟声名日显,在昆仑已经是排得上号的人物,若想离开,也会陷入和孟争舸同样的“你在坐忘峰好好的,突然离开让别人怎么看为师?”
以盛轻舟的性格,不可能让坐忘峰主难做——他虽然抗拒,但不还是遵从师命,来劝孟争舸回去么?
但是吧……
孟争舸捉摸着,盛轻舟来是来了,但好像并没有执着得劝他?这位小师弟,似乎找到他就满足了?
孟争舸在心里一笑,甩去了这个自作多情的想法。
盛轻舟对不离开坐忘峰的回答很简单:“我不想走。”
表情语气明显不开心,倒是没说为什么。
还是和多年前一样的回答,旧事重提的孟争舸,也和多年前一样没有追问。
皇子寝殿外白光耀眼,孟争舸把思绪拉回来:“你在外面走的时候,是白天还是晚上?”
盛轻舟:“晚上。”
“我们出去看看……你拿着**。”
盛轻舟接过**:“我无法动用灵力。”
“我也一样。”孟争舸经历的秘境、幻境多,并不紧张,“没法用灵力,至少还能用剑。”
盛轻舟接过**,孟争舸手脚并用的从榻上下来,打开寝殿大门,白光倾泻进来,是夏日正午的光景,过于强烈的光线带来炎热的温度,院中景色蒸腾着扭曲。
门一开,等在外面的两列宫人齐刷刷转过头来,明明是盛夏的景色,他们身上穿着隆重的典礼服,不见一丝汗,散发着微弱鬼气带来的凉意。
“殿下?”为首的侍女屈膝行礼,然后就着屈膝的动作半蹲下来,问孟争舸,“您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孟争舸脑海中缓缓浮现了关于这位侍女的信息,他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这位是皇后派来照顾自己起居的贴身侍女,是乳母离开后与自己最亲近的宫人,“出来玩。”
“日头毒辣,殿下就在回廊上玩吧。”侍女没五官的脸转向盛轻舟,“是要这位陪您玩么?”
孟争舸点头:“嗯。”
院内的景色热气腾腾,侍女的话当然没问题。
但在幻境中,对方越是不让你做什么,越要去做,它们遮掩的东西,通常就是破局的关键。于是孟争舸一抬手,指向院中的大树:“我不要在回廊上玩。把殿里的冰鉴搬到树底下,我要看你们抓知了。”
孟争舸当然不想让盛轻舟去爬树,于是颐指气使道:“你给我扇风。”
小皇子的要求合情合理,但显然不符合幻境的运转规律,侍女呆在了原地,突然从一个会说会动的人变成了一道久远的投影。她模糊的面容在刹那间清晰,是一张年轻的脸,清秀的面容上满是恐惧,圆睁的眼睛里溅上了血,皮肉翻卷的刀伤从额头延伸到下巴,几乎把整张脸都劈成两半。
是了。
孟争舸不觉得这张脸可怕,更多的记忆从脑海深处苏醒。
这是她死亡时的样子。
为了保护自己,这个平时最重也只是搬下装了水的黄铜洗脸盆的侍女,不知哪里的力气和勇气,扑向了冲进来的绛国士兵,一时间竟成功的拖住了他,然后凄惨的被乱刀砍死。
——不恨吗?
心里的声音在问。
侍女极快的恢复过来,回应小皇子虽然任性了些,但并不离谱的要求,她说“好”。
“日头晒,您等我撑把伞送您过去。”
侍女对盛轻舟手里的**视而不见,转入耳房很快取了把伞出来,一边快步走来一边将伞撑开。
孟争舸的视线先是停留在撑开的伞盖上,然后下移落到竹伞撑开的影子上,影子黑得不同寻常,像是在白纸上晕开的墨迹,他转头对盛轻舟说:“你也撑伞。”
盛轻舟依言撑开**,率先迈入了日光中。
**伞下,是一片夜色,在夏日的幻境中,切割出了真实的行宫夜晚,伞沿内外,是两个世界。
孟争舸向**伞下伸手,白而圆的幼儿手指在进入伞沿范围后,变回了成人的纤长指节,同时显露的,还有未被障眼法覆盖的细小伤口。
幻境又凝固了。
孟争舸倏得收回手,迈入侍女的伞下,抬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