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虏打量过行云的一身戎装,再对上他仇恨又讥讽的眼神,面无表情道:“俞少将军藏在平山三年,是本王小看你了。”
行云冷笑着丢开他的帽盔,擦去指尖的血迹,命人取来纸笔摊开在他面前。
“写吧,寿诘之死的真相。”
成化虏瞥一眼纸笔,漠声道:“寿二公子死在韶阳的弩箭之下,还用得着本王写吗?”
行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过纸笔放在桌上,笑道:“盛军轮番攻打金吾城半月,王叔一朝被擒,城外立马就安静了。都被寿雍亲手送到本将的刀下了,王叔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墙头草,随风倒,王叔如今落在我俞子钦手上,也该看清楚要借哪一股风了。”
成化虏拂袖退开半步,态度坚决,“本王宁死绝不受辱,俞少将军不必多说!”
行云难得在他脸上看见愤恨又无助的神情,哼一声,眼里透出嘲弄的笑。
“寿雍与韶阳和平山都有仇怨,我家主君与王叔本该是盟友,何况我曾在王叔麾下三年,多少有些情分在,不愿看见王叔落到这份田地。把话说开了,王叔当下想要活命,只有重新与韶阳联手,一起对付寿雍这一条路。”
成化虏先前背叛过姚华音,行云也险些死在平山城,他自知行云不过是看他笑话,绝不会放过他,坚持道:“本王说过,俞少将军不必多言。”
行云不顾他两次拒绝,提笔在砚台上蘸了蘸,“王叔就算不顾及自己的生死,也该为整个平山考虑。失了君王的庇护,百姓就成了待宰的羔羊,王叔害死了寿雍的儿子,不会以为他占领平山后,会善待王叔的家眷和子民吧?所谓的慷慨赴死,有时候不过一种逃避罢了,王叔还是考虑清楚的好。”
被捧上为国为民的高度,成化虏不得不慎重考虑,慨叹着闭眼,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寿诘的死,本王可以认下。”
救命的梯子送到脚下,行云料到他会同意,笑着把笔递到他面前。
“王叔既然同意,不如把害死寿谦的事一并认了,反正寿雍要治你于死地,多认一条,我家主君更信得过你。”
成化虏惊异地看过来,“行云,你不要欺人太甚!”
行云收了笑,认真道:“怪只怪王叔先前着实没有什么信誉可言,再次与平山联合出兵,总要给军中将士们一个说法,否则实难服众。”
成化虏俊雅的脸憋的略微走形,右手缓缓向上抬,停在笔边微微打颤。
他自知实力不及寿雍和姚华音,原本只想着借力打力,自己坐等收成,没想到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竟然会把自己和平山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成化虏悔不当初,又不得不认清当下局面,硬着头皮接过行云手上的笔,认下先后害死寿谦和寿诘二人。
行云守在桌边看着他写完,其中没有一个字攀扯到姚华音,把责任全部都归结到他自己身上,以示重新与韶阳结盟的诚意。成化虏刚一落笔,行云拿起纸来又看了两遍,眼神向上盯着他,沉声道:
“来人,拖出去斩了,尸首送给寿雍,将这封认罪书公之于天下!”
宋初五听令便要动手,成化虏惊的面色涨红,指着行云怒道:“行云,你怎可言而无信?!”
行云永远也忘不了被困平山城时,他害姚华音受的苦,慢悠悠卷着认罪书,笑容狡黠而冷漠,“王叔莫不是忘了,我本来就是个妖道,妖异之人偏于常理,又哪里的信用?放心!念着你我三年的交情,王叔又是个体面人,我自会命人把你的尸首清理干净了再送走。”
地上挡路的帽盔被一脚踢开,宋初五向后拧起成化虏的手臂推他出屋外,行云回手将认罪书递给赵冲,上面的内容对抵挡寿雍的大军毫无用处,但一经传出,足以摧毁盛国与平山之间虚假的结盟。
成化虏一死,平山成了一摊散沙,十几万人马对韶阳再难构成威胁,几个副将即便想改认寿雍为主,也不会被盛军所接受,收拾了成化虏这棵墙头草,剩下的,就只有寿雍这一个劲敌了。
七日之后,平山城东百里外的军营里停放着一口简易的棺材,说是棺材,其实更像是个长条形的木箱。
箱盖抽开半边,里面躺着成化虏的尸体,头发整齐地盘在头顶,脸上施了些妇人用的浅粉和胭脂,除了眼窝、双腮略有塌陷,看着与活着时差别不大,脖颈上的伤口用衣领稍加掩盖,血迹擦拭的干干净净,身上仍是被生擒是穿的盔甲。
入冬天寒,尸体还没有**的迹象,正如行云承诺的,不失他生前的体面。
派人整理过遗容再送来耗了些时间,成化虏设计害死寿家兄弟的消息两日之前便在盛国和军中传开,举国上下恨声一片,与平山军联合东征的计划彻底终结。
军帐外冷风凛凛,飘散的雪花落在成化虏的面颊上,经久不化。
寿雍鄙薄地看他一眼,军靴踩在箱盖上,虎目微眯。
区区几百平山军隐于数万盛军中间一起攻城,他没想到行云竟然这么快便发现了异样,逼迫成化虏写下认罪书后一刀杀了他。
先后两番试探,行云的胆识、谋略、心机,都丝毫不亚于当年的大将军俞平阔,手段狠辣的程度甚至远超其父,又曾在紫云山修习过道法,这样的人留在姚华音身边,对盛国早晚是个祸患。
部下跑过来禀报道:“王爷,盛国附近发现了韶阳军的踪迹,领兵的是大将军季震,人马约莫不下三十万。”
寿雍早就料到姚华音会用暗度陈仓的法子,率兵突袭盛国,逼着他退兵,因此在盛国边境设下伏兵,等着她自投罗网,只是季震不易对付,他手下的三十万人马也不可小视。
寿雍脸上涌起冷而危险的笑,“那个女人想找死,本王就成全她”,说罢重重一脚踹上箱盖,“传令下去,调十万人马向西夹击韶阳军,杀了季震者,官升三级,赏银千两!”
*
漫天飘雪,渐渐给山路盖上一层素白的薄毯,姚华音勒马站下,回头望着平山城的方向。
探子来报,寿雍已经调兵返回盛国附近,那里原本就屯兵不少,季震他们想要突破必会更加吃力,梁越打马上前,拱手道:“主君,咱们可要再快些赶过去帮忙?”
“不必”,姚华音不假思索,“寿雍既然已经有了防备,倒不如先回头攻下平山,那里位于盛国和韶阳之间,进可攻,退可守,万一被寿雍占了,难保不会借此地截断我军的退路。”
数十万大军出征,粮草是重中之重,先寿雍一步抢占平山也可作为补给之处,梁越颔首称是,准备下令大军折返。
行云连战连捷,韶阳军得到消息后士气高涨,即便是天寒远征也不失雄雄斗志,姚华音以他为傲,摸着石榴木牌自言自语:“子钦既然已经逼着成化虏认下害死寿谦的事,堵住寿雍的嘴,也是时候告知天下人当年的真相了。”
大军距离平山城不过百里,姚华音率军冒雪狂奔,同时派人一路传播当年寿雍勾结南陵世家家主,用见血封喉剧毒害死老城主和大将军俞平阔的真相,痛斥他先是威逼韶阳成了盛国的属地,后又以父欺女,联合平山对韶阳用兵。
韶阳军折返后连夜突袭,轻而易举攻下了平山城,换上崭新的“韶阳”和”姚“字大旗。
姚华音站在城楼上远望,一众兵马撞破城外染血的宁静,看戎装样式是盛军无疑,为首的寿雍挥动着马鞭,鹰隼般的眸子正往城楼上逼视过来。
姚华音志得意满,向后瞥一眼梁越和四个玄衣铁卫,“随我出城。”
城门闷声向两边敞开,数百韶阳军跑着在城外列队,手中长枪寒光闪闪。
姚华音在众人的随扈下骑马出城,一身赤色的戎装如火焰升腾,充斥着杀伐之气,乌发用金箍束在头顶,发尾向后垂在脊背,看起来英姿飒飒,明眸如含着一汪春水,流转时充满着妩媚风情。
“你果然不在韶阳。”寿雍盯着她目光不移,攥紧马鞭,在手中盘成圆环。
成化虏死后,平山城在他眼里还不及沙堆坚固,他故意弃之不理,想试着引她出面,竟真如他料定的一般。
姚华音的马在他不远处站下,冻的微红的脸上涌起笑意,“父王亲自带兵讨伐,华音又怎敢坐以待毙?”
寿雍手中马鞭掠过马背,上半身略微前倾,寒声警告:“姚华音,你这个疯子,是你自己找死!”
根据城外四周坑坑洼洼的马蹄印记推测,平山城中驻扎了至少十万韶阳军,加上季震率领的,合计占了韶阳附近的七八成兵力。
寿雍想到姚华音或许会暗中增调兵马突袭盛国,却没想到她竟会疯狂到如此地步,掏空韶阳周围的兵力以攻为首。
姚华音脸上笑意不减,眼里的恨意渐渐难以压制,“如今天下谁不知道父王欺负华音,都打到家门口了,为何又说是华音找死?”
当年旧怨传的沸沸扬扬,其中不乏有两人之间不清不白的流言,寿雍重重一夹马腹,只身上前靠近姚华音的马旁,沉下声道:“以父欺女?姚华音,本王真的欺你一回又何妨?”
说话间,手中马鞭贴着她的耳垂,从雪白的侧颈滑落。
梁越怒着蹙眉,长刀凛然抬起,四个玄衣铁卫手上锁链一齐舞动,嗖嗖作响,盛军一方不敢靠前,惊愕地高声唤:“王爷!”
姚华音厌恶地攥住寿雍的马鞭,示意众人退后,对面的人马才再度静默,她随即放手,戏谑挑眉:“那就要看父王是否还老当益壮了!”
寿雍被她撩动了情绪,座下战马也跟着躁动不安,围着她的马来回窜动,他借机挨近她,嗓音黯哑:
“本王的大军不日便可攻下韶阳,到时候你若还没死,本王就把你求困在牢笼里,日夜折磨。”
韶阳军过半数兵马在外,他料定此时的金吾城防必然空虚,正是除掉俞子钦,攻下韶阳的好机会。
姚华音心里不禁为韶阳城和行云而忧虑,冷笑道:“天下不只父王有精兵强将,华音的兵马攻入盛国指日可待,到时候谁折磨谁还说不定呢!”
寿雍脸上满是带着杀意的眷恋,“那你我不妨看谁先城破,姚华音,本王不杀你,本王要让你生不如死。”
姚华音眼底恨意升腾,“好啊,华音恭候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