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邬蓉蓉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还是咬牙偷溜出了房间。
自鲁宿白日里给她拍着胸口作保证后,已过去两个时辰了,不仅谷山的影子没见着,就连鲁宿也没有再来找过她。
自上回从云州城坐船去莲河城之后,她便知道自己晕船的症状有多严重。在船上呆的时间越长,就越是头晕想吐,怕是再过一阵子,自己又得瘫在床上成了个废人。
可现在谷山还不知道到底是否安全,邬蓉蓉心里放不下心,与其在此辗转反侧,倒不如趁着精神尚好时出去找一找。
此时天色已全黑,船楼上几乎没有活动的人,只偶有伶仃船员匆匆而过,身后是客舱窗户透出幽幽烛光。
邬蓉蓉不知鲁宿房间在何处,只得循着甲板鬼鬼祟祟地绕,偶尔听见人声,便停下脚静听。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她,夜风吹过,带着些凉意打在身上,更觉得瘆得慌。
绕开一根柱子,前方突然冒出个身影,她一时大意,撞了上去。
身子踉跄一歪,对面的人赶紧伸手来扶,借着周围烛光,她大约看到这人一身灰色麻布衣,应是这艘商船上的船员。
邬蓉蓉本就是匆匆出来,又因是夜晚,便偷懒没有带上帷帽,此时素着一张脸碰上陌生人,又害怕被认了出来,惊慌失措之下,赶紧低头看向地面,以手掩嘴,并轻咳两声作掩护。
对面的人把她扶稳,便松开了手,见她一身商贾妇人装扮,便问道:
“夫人,可是在找什么?”
她手仍掩着下半张脸,声线压低,说起话来比平常听着更粗哑些:
“我——咳咳——找鲁大哥。夜里凉意重,房间里被褥不太够,我又受了风凉,就——咳——想让他给我多找张被子。”
那人看她咳嗽,竟伸手过来,邬蓉蓉不知他想干什么,吓得连忙退开两步,愈加不敢抬头看,把身子弯下,又假意咳了两声。
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鲁哥到下层巡舱去了,要不,我带夫人找他去?”
说罢,那人又朝她踏了一步。
邬蓉蓉再后退,婉拒道:“不用了,劳烦小兄弟见到鲁大哥,替我交代一声便好。”
“那不如我送夫——”
那人又伸手过来,她赶紧往旁边一躲,指尖从她衣袖旁勾过。
话没说完,旁侧突然传来什么东西哐啷掉在地上的声音,那人声音一紧,喝道:“谁?”
无人回应,只是传来些细细碎碎的滚动声,他往那头瞧了瞧,诧异道:“咦?杆子怎么掉下来了?”
拔腿便往一旁走,去时不忘回头嘱咐:“夫人您稍等——”
见他走过去,邬蓉蓉转身便准备逃跑,没走两步,突然有只手从身后绕过来,一手捂住她嘴,猛地往角落拉。
她吓得惊呼出声,声音却被紧紧捂在身后人的掌心中,只留下一声闷哼。
不容反抗的力量牵引着她连连后退,滚烫的温度从背部传来,拧头一看,那是一张黝黑的脸,头上戴着一顶布帽,哪怕就着夜光,仍是看不清面容。
他凑过来,低低嘘了声。
是谷山。
一颗心突然就放了下来。
邬蓉蓉问道:“你怎么在这?”
谷山没回她,远处传来有人的声音,从声音来听是鲁宿和刚刚遇见那人,只听二人来回说了几句,鲁宿答道:“知道了。”
听到脚步声走近,邬蓉蓉怕又被发现,吓得往谷山身上挤,很快,不远处那人说:“咦?那位夫人去哪了?”
鲁宿答他:“没事,此事我去办就好,你回去休息罢。”
再待了片刻,外头似乎没声了,谷山松开捂着她的手,探了探头,只听鲁宿小声喊:“这、这!两位,快来!”
三人偷偷摸摸终于蹿回她房间里,谷山先进,邬蓉蓉跟在身后,鲁宿殿后。
一进门,鲁宿便紧张兮兮地把门合紧,回头一看,支支吾吾,正待张口——
邬蓉蓉手一举:“我知道鲁大哥要说什么!”
“我这不是担心嘛,谷大哥生死未卜的,鲁大哥也不见人影。”她有些心虚,忍不住用指背蹭了蹭自己的脸。
谷山站在她身后,苦笑道:“什么生死未卜,也太夸张了,我可是乖乖待箱子里的。”
说起这个就有些来火,还不是忧心他嘛。
邬蓉蓉回头用余光瞪他一眼,不服气道:“我是担心你被捂死在箱子里了,才想着出来找你的。”
“哪里那么容易捂死,那箱子除了蹲坐得不太舒服,其余还好。”
说到这,谷山伸了个懒腰,顺便左右拧着身子松松骨,伸手正想给自己捶捶肩,猛地看见满手都是煤灰,于是作罢,两手拍了拍,背在身后。
邬蓉蓉听他话里意思,这是好心当作驴肝肺?这下更来气了,转身便准备开口——
不料,两人皆是一愣。
下一刻,谷山移开视线,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偷偷瞅向她身后的鲁宿,鲁宿无声地干笑了下,手摸着脑袋,有些不知所措。
邬蓉蓉此时才终于看清他的模样,谷山身上穿着船员的衣物,头戴布帽,脸上却灰一块黑一块的。
看着似是用煤灰故意抹上,后又用水草草洗过,只是洗得不怎么干净,于是三两道指痕像楚河汉界,留在脸上泾渭分明。
视线往下走,看见他颇不自然地背着手,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你藏着手干嘛?”
谷山讪讪笑道:“没、没干嘛啊。”
“还说没有——”邬蓉蓉用手一指,眼睛倏地瞪圆。
她手背脏兮兮的,一团灰黑。电光火石之间,她冲到角落铜镜往前一凑。
只见她脸上从鼻子一直到下巴乌黑的一块,像是个大馋丫头一口咬在了煤灰上。
“啊!”邬蓉蓉忍不住喊了声,“原来你的手这么脏,刚刚还来捂我脸作甚!”
鲁宿赶紧打圆场:“稍等啊,都稍等,我给你们打盆水来——”
说完,他急急脚跑出去,很快端进来个大面盆和一壶水,肩上搭着条粗布巾,肩下还挎着个小包。
鲁宿把布巾浸水,面盆放在桌上,让邬蓉蓉先洗,取下挎着的小包,递过给谷山。
“谷兄今日没怎么进食,怕是饿了吧,赶紧的,吃!”
谷山把小包打开,见里头用油纸包着几个馒头,一下便乐了:“唉呀,还是谷兄心细,我可是饿极了!”
说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便不管不顾,埋头吃了起来。
邬蓉蓉取布巾,对着铜镜把脸细细擦净,回头把脏了的布巾又泡回水里,手上反复揉搓,问道:“鲁大哥刚刚是去接谷大哥了么?”
鲁宿站在旁边,给埋头猛吃的谷山倒了杯茶水。
“我瞅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趁着巡舱时把谷兄接过来,谁知来了您房间,却发现您不见了,可把我吓坏了,于是咱俩又溜出去一顿好找。”
邬蓉蓉把手中布拧干,开始擦拭自己手背和手腕的灰迹,这时目光横扫,才发现房间一角的地面上,铺上了层薄薄的垫布,一团被褥乱糟糟地扔在垫布上。
又听到鲁宿说的,才反应过来,问道:“他要住这?”
谷山这时才终于抬起头来,摸了摸鼻子,似有些不好意思,鲁宿也是脸上泛起为难:
“本来是打算让谷兄与我同住,大家同是男子,生活上互相方便照应,只是突然出了些岔子,我的房间需被另外两位兄弟借用,为了避免谷兄行踪暴露,只得借住在姑娘您这了。”
邬蓉蓉有些傻眼:“这——”
鲁宿抿着嘴苦笑:“当然,男女子同住定是诸多不便,请姑娘忍耐几天,待我想想法子,把屋里那两兄弟撵出去,届时再把谷兄接回去。”
“放心,贫道可是出家人——”谷山抹了把嘴边的馒头碎,“再说了,我才更担心夜里会被女鬼打一耳刮子呢。”
*
待二人都把脸和手擦净,谷山终于像回个人样,不再灰头土脸,鲁宿捧着墨水一般黑的面盆退出去,天空的边际已泛起鱼肚白。
三人几乎是一夜未眠,尤其鲁宿,从昨日开始便为他们奔走了一日,看着脸都似是削下去了般。
还有谷山,在个半大箱里待了一天,没水没粮的,这当口才终于饱腹,眼下也不可避免地挂了两个大大的乌青。
邬蓉蓉躺在自己床上,倒是奇怪,虽然明明困得已经不行了,但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熬了好一阵子,终于没忍住,探头瞧了瞧躺在地铺上的谷山。
竖起耳朵听了会,也没听到鼾声,便小小声问:“睡了吗?”
“嗯?”
谷山声音黏黏糊糊的,明显正是要睡不睡的当口。
“问你个问题,好么。”
“嗯——好。”
嘟嘟囔囔的。
反正横竖还没睡着么,她鼓起勇气问道:
“回云州城,怕么?”
“嗯?怕啥?”
邬蓉蓉拽着被褥边角,眼睛直直盯着上方,自顾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总觉得这次回去,可能会发生点什么,心里头有点怕。”
她一个侧身,双手趴在床上,脑袋支在手背上,眼睛盯着地上蜷成一团的身影:“心里总是在想万一,就是说,万一凶手真的另有其人,他这回要是杀我来了,我又该怎么办才好。”
地上的人翻了个身,嘀嘀咕咕,呢喃了句:
“唉,这不还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