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艽正在寝殿内室中自斟自饮。
他坐得端正,身上亦是穿着盛装,没有半分私下里理应存在的懈怠。
今夜宫中举行了盛大的飨宴,南王亲自主宴,邀请了朝中各位重臣、地方上的显赫世族,亦有终于回归的伯父、当今南国执掌军务的司马出席。
作为现下距离王位最近的人,司马的出现勉强为近来战战兢兢的朝臣们服下了定心丸——并不是什么试图造反的意思,司马是早在先王时便已公开退出王位争夺的人,否则先王也不会容他活到今日。
只是希望在这样亲近的长辈面前,南王能略微收敛脾性,少制造些风雨飘摇。
若说处置西国使团尚且名正言顺,老太史的死实在让众人不寒而栗。谁会相信,没有南王的指使,德高望重的王室宗亲会以身相祭。
这样说来,无论是司马还是青夫人,实则都拦不住一意孤行的南王,只不过是聊作安慰罢了。
须艽对于他们这点小心思知之甚详,也无意深究。他已过了那段最魔怔的日子,只是旁人的忌惮还未消退,怀柔之策恐适得其反,他便顺其自然,待时间消磨罢了。
只今夜饮得多了些,于是回到寝殿,南王想要再多贪几杯。
即使天气依然炎热,黑底赤纹的华服仍旧层层叠叠。广袖中探出略有些消瘦的手腕,骨节清晰而凸出。握杯的手被冷月映出苍白,其上蜿蜒着淡青色的线条。
玉杯倾倒,一饮而尽,未曾来得及吞咽的酒液从唇角渗出少许,南王故作不知,只笑着匆忙斟出下一杯。
他确实有些醉了。
身躯蒸腾着发热,却被繁复的朝服包裹其中。须艽的手搭在颈上,方要解衣,下一刻厌恶地发现那脆弱的肢体竟在颤抖。
沉重衣袖携着怒意挥出,带来清脆的碎玉声。
须艽觉得自己身体很热,头很痛,胸口看似痊愈的伤也在痛,小腹还有隐约的异样感。这些不适感通常不会同时发作,有时甚至轻微到像是幻觉。
大约正是趁他酒醉才会一拥而上吧,在南国的王丧失理智之后,为他制造这样多的弱点。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让自己摇晃分毫,即使四下无人也佯装无事地走了几步,最终停留在铜镜前,有些笨拙地正对着镜面,重新坐下。
镜中的人影还算清晰,却无法将全部细微表情都映入眼中,这正是须艽需要的。手已经不抖了,他便自以为清醒地,抬手徐徐探入了衣内。
有些冰,不太像。
修剪整齐的指甲只有不明显的坚硬感,指尖的凉意很快被升高的体温盖过,须艽看着镜中衣冠楚楚的南王,神智愈发狂乱。
掌心轻柔地抚过胸膛上凹凸不平的伤痕,顺着身躯一路向下,停留在小腹时,终于被累赘的外衣所阻。而原本严丝合缝的盛装,此时被勾开了隐隐缝隙,露出些许浅色的肌肤。
镜中看不清表情的影子,似乎在讥嘲般笑。
笑啊,是该笑。
堂堂南国之主,想要什么美人没有。可是欲念丛生的时刻,他在做什么?
*
北国的招待起初与旁的令人腻烦的宴会并无二致,笑意吟吟,轻歌曼舞,觥筹交错,汲汲营营。
“阿殷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段赫端着酒杯观看乐舞,状似随口道,“不知西王是否有意为她许配夫家?”
解沉秋轻轻点头:“自然,就在清川城找一户人家,不必大富大贵,这些寡人都可以给。只需那人懂得体贴,关爱妻子已是足够。”
段赫大笑:“得西王青眼又有郡主下嫁,纵是才疏德薄之辈,来日也定是西国不可或缺的显赫人物了,更何况西王又怎会选当真庸碌的妹婿。倒不如,从最初便择一名门当户对的佳婿,也能为西王添些臂助。”
“若有愿意赘入西国王室的俊才,驸马是哪里人倒也无妨,毕竟我等皆是大洛子民。”解沉秋不置可否。
“那不如,从寡人的儿子中挑一名去?”段赫饶有兴致地道,“也算是北国和西国,亲上加亲。”
解沉秋闻言,将酒杯扣在案上,改了亲近些的口吻:“阿殷在北国受舅父关照多年,与表哥表弟们想必早都熟识了。之前没生出男女之情,现在也不好勉强。”
“况且母后昔日在西国时时心念家乡,却碍于礼数终究再未归回无极城。其中痛楚,十数年过去寡人还是历历在目,不忍舅父再遭骨肉相离之痛。”
解沉秋看向段赫,北王对此话似是毫无触动。然而作为早已知晓答案的人,他当然注意到,段赫斟酒的动作状若平常,杯中酒却早已过了七分。
这是言语交锋的手段,但解沉秋并不觉得戳到对方痛处有什么值得庆幸的。
北王对他的妹妹当然足够狠心,只是如若狠心就意味着绝无愧悔,世上哪里还有那么多遗憾?
“骨肉分离……骨肉分离。”段赫重复着这个词语,突然笑道,“事到如今,你们兄妹总算是骨肉团圆了。”
他的笑容变得夸张起来:“阿殷,你高兴吗?”
“高兴的,谢谢舅父。”她缩在自己的兄长身后,小心地露出半个头,轻声道。
“既然要感谢舅父,便来敬舅父一杯酒吧。”段赫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单薄的身影。
他泼掉方才斟得过满的酒,从身侧侍人所捧的托盘中拿起酒器斟了两杯。
这次,恰恰好都是七分满。
北王将其中一杯向前推去,十分耐心地等待着,等待那名即将从他手中挣脱的鸟儿的回应。
解殷已经很小心了,她没有触碰宴上的任何饮食,小心翼翼地不与解沉秋外的任何人靠近,却还是没逃过段赫的算计。
不,这根本不是算计,反倒称得上光明正大。
在临别之前,向抚养自己多年的舅父敬酒以表感谢,这本是情理应当。只是若明知酒中有异,喝是不喝?
欲言又止的眼神从段赤行脸上扫过,解殷没有得到任何提示;她又看向自己的兄长,解沉秋满脸沉凝之色,却还是对她点点头。
众目睽睽之下,北王也是有颜面的人,应当不至于对杯中物下手。况且两人同饮一壶酒,北王不会疯狂到对自己下手。
不过,解沉秋在南国多年,倒也听说过些机巧之术,例如这酒器,便可做成阴阳两侧,挑动机关斟出不同的酒液……罢了,他此行黑甲卫中亦带了一名医者,得尽快告辞才是。
解沉秋闭闭眼,假使他不是西王,这杯酒他必定会抢在解殷之前自己饮下。但如今则只能道一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与段赫,本也没有什么分别。
接到解沉秋的暗示,解殷缓缓站起身走上前去。在众人眼中,她显得十分怯弱。既不像她的哥哥,如夜色一般深沉难测;亦不似她的那些,充斥着野心、暴戾与**。
她是被风霜欺凌的花朵,根茎却还尽其所能地牢牢抓住自己所能争取的一切。
“赤行。”见解殷走上前来取过被推出的那杯酒,段赫并没有端起另一杯的打算,而是唤起另一个名字,“这些年都是你在照顾阿殷,当可饮这杯酒。”
解沉秋的面色有点难看,但并未出言阻止。
段赤行大马金刀地上前,他甚至没有去取案上的酒,而是径直夺过解殷手中的那杯毫不犹豫地吞下。他瞥了一眼自己的父王,又抄起案上的那杯,倒入口中。
随即一手将解殷按入怀中吻了上去。
“无耻之徒!”解沉秋骤然站起身向他们走去,余光中瞧见段赫的表情同样不好看。
那并非有意做出的虚伪佐饰,而是真切发自内心的不满。解沉秋意识到段赤行的所作所为超出了段赫的预计,但他已来不及盘算段赫究竟想做什么。
段赫随即猛地起身,甚至暴怒到掀翻了面前的桌案。
方才使用的酒器落地碎裂,液体飞溅在两人的衣摆上,段赤行则置若罔闻,不顾解殷的挣扎,依然紧紧拥吻着她。
在解沉秋分开二人之前,段赫先手拉出段赤行,给他狠狠一个耳光:“孽障!”
在段赫的强势干预下段赤行总算松了手,他脚步不稳地后退了一步,作出服从的姿态。
然而只有解殷看到了,这人低垂的眉眼在散乱额发间隐约渗透着跃跃欲试的杀意,他轻轻舔舐唇角的血痕,竟生出惊人的野性魅力。
段赫绕过僵硬站立的两人,竟以长辈的身份向解沉秋微微低头:“还望沉秋和阿殷见谅,这孽子酒后失态昏了头,舅父之后会惩治他。”
一礼后,段赫仿佛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发怒还牵连了旁人,忙道:“阿殷的衣裙沾了脏污,不好在宾客面前失仪,我这便唤人带她去更衣——她的寝殿还完整为她保留着,不必担忧。”
关于那一吻,北王未提,解沉秋也只当不存在,朝臣更不会自讨没趣。
男未婚,女未嫁,名分未定之前,便是有几分私情也无伤大雅。可惜先前西王便已明言,妹婿必须赘入西国王室,北王世子无疑不可能成为这个人选。
解沉秋方想开口拒绝段赫的提议,却不料解殷先袅袅婷婷地迈出几步,转过身挡在兄长之前。
她站直身体,第一次反抗自己向来逃避的长辈:“舅父,我身体不适,我想回去了。”
“身体不适,那更是要及时诊治啊。来人,送郡主回住处,速请——”
解殷摇头:“酒气熏得人头痛罢了,不必劳烦医者。我与哥哥太久不见了,今夜只想与他说说话。舅父便成全我,让我们提前离席吧。”
话已至此,段赫也无法强求,只得摆了摆手,同意他们的离去,冷眼看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远。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声音几近不闻。
*
夜风凉爽,御马在宫城中前行难免失礼。解沉秋于是牵着马缓缓步行向前,而解殷走在他身后。
曲肃站在三步之外跟随着,再之后则是一队北国的宫卫。
“段赤行和你……”良久,久到主殿中夜宴的灯火已经变得依稀,一行人走到一僻静处,解沉秋终于开口询问。
然而还不等问完,他敏锐地侧头,曲肃则在下一瞬抽出长剑。
原为护卫而跟随的一行人赫然拔出武器,迅速地包围了他们。
“段,赫!”解沉秋嘶声念出这个名字。
他一手搂住自己的妹妹飞身上马,一手将将牵住缰绳,身体因用力过猛向后仰去。他迅速稳住身形,口哨声响过便御马转身撞开包围圈向宫门外奔去,黑甲卫正在那里等候。曲肃留下为他们断后,且行且退。
好在为了掩饰目的,这群追杀者并未配备弓箭,给了他们逃脱的机会。只要出了宫城,纵是身在北国国都无极城,位高权重如北国国主,也必须顾忌天下悠悠众口!
其实看到这里可以发现,本文的精心算计最后基本都会因为某个环节出错而失败,有运气有人心;反倒是阳谋和临时起意,大多都成功了。
这几章一直在过渡攻君坐稳王位前的过程,下章终于进入本段**,我觉得很刺激(朋友说也可能很雷预警(反正那段已经写好了雷也不会改的
开头这段其实想写成电影那种切场景,就是一边在惊心动魄,一边在静夜独坐,但是没那水平就这样吧。
下章计划周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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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开始相杀的第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