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启程,约云注意到了恩和眼里的落寞。
约云想缓解这样不开心的气氛,于是开口:“恩和,等下次见面,你教我跳舞和蒙古语好不好?”
恩和终于展颜。朝她笑了:“那你教我拍照!约云姐姐。”
约云抬起相机,对着恩和慈祥而善良的一家:“大家跟着我说——茄子。”
“咔嚓。”画面定格在一家人欢乐的笑上。
他们挥手道别。
“等我下次回来,给你送照片!”
哈格把约云扶上马,抬头看着她:“你可以自己骑吗?”
约云让他不要担心自己,安慰着:“没关系,我可是个勇敢的汉族姑娘。”
“你很喜欢恩和?”
约云看他耷拉下来的脸,心里觉得好笑。
“你怎么什么醋都吃?我刚刚在帮你呀,维持人际关系懂不懂。”
哈格不太能理解她说的话,只是淡淡说:“你想留在这儿…没人带你去玛卡纳纳。”
启程的路上,约云想起昨晚恩和奶奶和自己说的话,开口:“哈格,昨晚恩和奶奶和我说,玛卡纳纳会保佑每一个到达那里的旅人。”
她低头看着胸前的相机,想起了爷爷。
他亲自拍下了玛卡纳纳,所以他是个幸运的人。
哈格长舒了口气,
“我会让玛卡纳纳,保佑你。把我的祝愿和幸运……都给你。”
约云看着他的侧脸,暗自的念着:“山神不要听他的,我不需要那么多的祝愿,把我的那一份幸运,都给他就好了。”
顾及约云的身体,他们的行程比族人满了好些天,可就算是这样,依然还是有意外。
——
约云的嘴唇开始发青时,距离夏牧场还有整整八公里。
哈格最先注意到她呼吸频率变了——太浅、太快,像只被狼群围住的小兽。他立刻勒住缰绳,黑骏马不安地踏着步子。
“停下休息。”他用生硬的汉语命令,翻身下马去扶她。
约云摇摇头,指向前方的山脊:“再翻过那个坡就到了……”话音未落,她突然捂住胸口,整个人向前栽去。
哈格一个箭步接住她,触手却是冰凉的冷汗。约云在他臂弯里蜷缩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他手臂肌肉里,却发不出声音——她的嘴唇由青转紫,瞳孔扩散成两个黑洞。
“约云?约云!”哈格拍打她的脸颊,触感像在拍一块冰凉的羊皮。
没有回应。
恐惧像阿尔泰山的雪崩般轰然砸下。哈格扯开她的衣领,耳朵贴上她胸口——心跳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间隔长得令人窒息。
“不,不,不……”他手忙脚乱去掏药瓶,倒出来的却是最后三粒白色药片。
药片塞进约云齿间,她却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哈格急得眼眶发烫,突然含住一口马奶酒俯下身去——
他逼她张开唇,一口又一口将马奶酒喂进她嘴里。哈格的胸膛快炸了,像一阵阵沉闷的雷声。
酒液混着药粉渡进她喉咙,他捏住她的鼻子强迫她咽下。约云的喉骨在他掌心艰难滚动,像只垂死的鸟。
“呼吸!”哈格拍她的背,“求你了,呼吸!”
山风卷着沙砾抽打在两人身上,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哈格抬头看天——暴雨要来了,而最近的毡房还在八公里外。
他毫不犹豫地解开腰带,将昏迷的约云牢牢绑在自己身上。黑骏马似乎感知到主人的焦灼,主动屈膝让两人上鞍。
“回家。”哈格用哈萨克语对马耳语,“用你最快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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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来得比预想中更猛。
冰雹混着雨水砸在脸上,像无数把小刀。哈格把约云的头按在自己胸前,用袷袢尽可能裹住她。黑马在泥泞中艰难跋涉,有两次差点滑下山崖。
“坚持住……”哈格不断重复着,不知是在对马说,还是对背上的人,“就快到了。”
约云的呼吸越来越弱,间隔长到让哈格一次次回头确认她是否还活着。有次他扭头时,看见她嘴角渗出一道血丝,立刻被雨水冲淡成粉色。
“不!”他发出一声近乎狼嚎的嘶吼,突然翻身下马,“你骑不动了,我们自己走!”
马鞍上的皮绳深深勒进哈格肩膀,但他感觉不到疼。约云的重量压得他脊椎咔咔作响,可这重量太轻了——轻得像她随时会消散在雨里。
“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哈格喘着粗气说,汉语混着哈萨克语,“关于…我第一次猎狼……”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讲述自己十四岁那年如何用陷阱捕获一头灰狼。
“还有,还有我第一次见到你,他们……他们说来了个漂亮的汉族姑娘……她很厉害,她到处拍照,好漂亮好漂亮的照片,还说要去……要去夏牧场……”
故事讲到一半,约云的手指突然在他胸前抽搐了一下。
“约云?!”
没有回应。但那微弱的颤动给了哈格新的力量。他调整姿势,开始小跑,任凭泥水灌进靴子,冰雹砸青他的额角。
三公里处,他的小腿开始抽筋;五公里处,腰带勒出的血痕浸透了衣衫;七公里处,他跪倒在溪边,用最后的力气把约云托出水面,自己却呛了满口泥沙。
当夏牧场的轮廓终于出现在雨幕中时,哈格的视野已经模糊。他踉跄着撞开自家毡房的门,用尽最后的清醒把约云轻轻放在羊毛毡上——
然后整个人栽倒在地。
阿依莎的尖叫声引来了整个家族。
哈格被强行按在矮榻上包扎时,还在挣扎着指向约云:“救她…先救她……”他声音嘶吼着,又像月夜中朝着天空悲叹的狼。
族里的老萨满被请来了。老人看了看约云青紫的指甲,摇头说了句哈萨克语。哈格突然暴起,一把揪住老人衣领:“她不会死!”
“哈格!”母亲厉声喝止,“萨满在说需要雪莲!”
少年立刻松开手,转身就往外冲,被叔叔一把拽住:“外面在下雹子!你找死吗?”
哈格回头,眼神凶得像头真正的狼:“那就让我死。”
他甩开叔叔的手,消失在暴雨中。
约云在一种古怪的气味中恢复意识。
苦涩中带着腥甜,像铁锈混着蜂蜜。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毡房天窗透进一缕晨光——已经是第二天了。
“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用哈萨克语说。
约云转头,看见位皱纹深刻的老人正在捣药。她试图起身,却被胸口尖锐的疼痛按了回去。记忆碎片逐渐拼凑:暴雨、窒息、哈格滚烫的脊背……
“哈格…麦尔提?”她脑袋好疼,却用说不出话的喉咙嘶哑地问。
老人指了指门口。
约云艰难地撑起身子——毡房门边,哈格蜷缩在矮凳上睡着了。他浑身是伤:右臂缠着渗血的布条,额头结着冰雹砸出的紫痂,十个指尖全是冻伤。最触目惊心的是他怀里还紧抱着一株带泥的雪莲,根须上的土都没来得及擦净。
“他去了神山悬崖,”老人慢慢用汉语解释,“在暴风雨里。”
约云的眼泪砸在手背上。她轻轻唤道:“哈格……”
少年立刻惊醒,条件反射地攥紧雪莲。当看清约云正望着自己时,他愣了两秒,突然单膝跪地,把脸埋进她手心里。
他的颤抖通过相贴的皮肤传来,像只受伤的幼兽。约云感觉到掌心渐渐湿润——这个在狼群面前都不退缩的少年,此刻哭得无声无息。
“傻子,哈格……”她摩挲着他结冰的发梢,“雪莲要晒干才有用啊。”
哈格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约云这才发现他唇边有血沫。
“你受伤了?!”
哈格摇摇头,固执地把雪莲塞进她手里:“你活…我没事。”
老人叹了口气:“肺里的伤。他背着你在冰雹里跑了八公里。”
约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哈格拉近。少年僵硬地任她抱着,直到她的眼泪浸透他肩头的布料,才慢慢抬手,轻轻环住她的后背。
“不要…再吓我。”他在她耳边哑声说,汉语破碎得不成句子,“不能…没有你。”
晨光渐渐明亮,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毡墙上。那株沾着夜露的雪莲躺在他们之间,根须间还缠哈格的血丝。
三天后,约云能下床走动了。
她站在夏牧场的草坡上,看着哈格在远处驯马。少年的伤还没好利索,动作却依旧矫健。阳光给他镀了层金边,仿佛从古老传说中走来的英雄。
阿依莎蹦蹦跳跳地跑来:“哥哥说等你再好些,就带你去玛卡纳纳!还可以去小河,抓小鱼,看叼羊……” 阿依莎掰着手指头,太多了……他要带她去做的事情太多了……
约云笑着摸摸她的辫子,目光却落在哈格的背影上。自从那场暴雨后,少年变得沉默了许多,但眼神却更加坚定——仿佛在内心最深处做了某个决定。
傍晚,约云在哈格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歪扭的汉字写着:
【如果山不来就(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就(救)山】
下面还有一行被反复涂改过的字迹:
【如果神不救你,我就成为你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