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云醒来时,正午的阳光已经透过毡房的天窗,斜斜地铺在羊毛毯上。
她眨了眨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最后落在床榻边的人影上——哈格麦尔提盘腿坐在地上,背靠着矮桌,头微微垂着,像是睡着了。他的睫毛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色,眉头却仍紧锁着,仿佛在梦里也绷着一根弦。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攥在掌心,力道不轻不重,像是怕她跑了,又怕捏疼她。
“哈格……”她声音沙哑。
少年猛地惊醒,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扑到床前:“疼吗?渴吗?药——”
“我没事。”约云想坐起来,却被他一把按回去。
“躺着。”他语气强硬,手却抖得厉害,“你睡了……十四个小时。”
约云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他大概一夜没合眼。
“你一直在这儿?”
哈格别过脸,耳尖泛红:“……嗯。”
毡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阿依莎的小脸从门帘缝隙探进来:“约云姐姐醒啦?!”
“嘘!”哈格厉声呵斥,吓得小姑娘缩了回去。
约云忍不住笑:“你凶什么?”
“他们太吵。”少年闷声道,“从早上开始,来了八个人问你能不能吃羊肉,六个问要不要请萨满,还有——”他咬牙切齿,“那个四眼仔来了三次。”
约云挑眉:“眼镜男?”
哈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腕骨,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阳光落在他后颈的月牙疤上,那道旧伤比平时更红了些。
“你……”约云突然想起什么,“昨晚是不是亲我了?”
少年的手瞬间僵住。
正午的风带着青草香,约云执意要出门透气。
哈格像只警惕的牧羊犬,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手臂虚环在她腰后,随时准备接住她。营地里的族人见到她,纷纷露出松口气的表情,有几个年轻姑娘还冲她挤眼睛——昨晚的舞会显然已经成了全牧场的谈资。
“看!”阿依莎蹦蹦跳跳地跑来,手里举着一串烤羊肝,“萨满说这个补血!”
哈格接过羊肝,撕成小块才递给约云:“慢点吃。”
小姑娘歪着头:“哥哥,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进沙子了。”
“可王哥哥说,你早上躲在马厩里哭——”
“阿依莎!”哈格一把捂住妹妹的嘴,耳根红得滴血。
约云咬了一口羊肝,突然觉得眼眶发酸。她想象得出那个画面——高大的少年蜷在马厩角落,狼牙项链攥在手心,像个弄丢珍宝的孩子。
“傻子。”她轻声说,指尖偷偷勾住他的腰带。
哈格身体一僵,却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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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眼镜男和其他旅人带着礼物来访。
“我们自己酿的啤酒!”马尾女孩兴奋地举着玻璃瓶,“用天山雪水——”
哈格挡在毡房门口,脸色阴沉:“她不能喝。”
“少喝点没事。”约云拽他袖子,“大家一起嘛。”
少年下颌绷紧,最终不情情愿地侧身让路,但全程死死盯着眼镜男的手,仿佛那双手随时会变出什么危险物品。
啤酒带着麦芽香气,约云只抿了一小口就呛得咳嗽。哈格立刻夺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被苦得整张脸皱成一团。
“哈哈哈!”旅人们大笑,“哈萨克勇士喝不惯啤酒?”
哈格黑着脸又灌了一杯:“谁说的!”
酒过三巡,眼镜男红着脸讲起成都的火锅,马尾女孩说起峨眉山的猴子。约云靠在哈格肩头,听着听着忽然轻笑:“哈格,你见过海吗?”
少年摇头,眼神已经有些迷离:“只见过……喀纳斯湖。”
“等秋天……”约云望着天窗外的星星,“我带你去青岛,海水是蓝绿色的,沙滩上全是贝壳。”
哈格突然沉默。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阴影里,他悄悄攥紧了狼牙项链——秋天太远了,远到像另一个世界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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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旅人们陆续告辞。
哈格醉得厉害,摇摇晃晃地收拾酒杯,差点碰翻油灯。约云想帮忙,却被他按回床榻:“不许动。”
“你喝多了。”
“没有。”他固执地摇头,结果失去平衡栽在她身边。
两人并排躺着,头顶是毡房圆形的天窗,星河在方寸之间流淌。哈格突然翻身,手臂横在她腰间,像怕她半夜消失似的。
“约云。”他声音闷在枕头里,“你念……那个信。”
“什么信?”
“我写的……情书。”
约云耳根发烫:“你记得啊?”
“嗯。”少年抬起头,醉眼朦胧却亮得惊人,“想听……你念。”
她从枕下摸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星光太暗,哈格便点燃了床头的酥油灯,暖黄的光晕里,她轻声读出那些歪扭的字迹:
“你笑的时候,像太阳照在雪山上。”
哈格的手指缠上她的发梢。
“你生气的时候,像小马尥蹶子。”
他的额头抵住她的肩膀。
“你睡着的时候,我想亲你,但不敢。”
呼吸交错,带着啤酒的麦香。
“如果你要走,带我一起。”
读到最后一行时,约云的声音微微发抖。哈格突然撑起身子,阴影笼罩下来,眸色深得像是要把她吸进去。
“现在……”他嗓音沙哑,“我敢了。”
这个吻比昨晚熟练得多。哈格的唇瓣带着酥油和啤酒的味道,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试探。约云揪住他的衣领,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分开时,两人都气喘吁吁。哈格的指尖抚过她泛红的脸颊,眼神虔诚得像在触碰圣像:
“我喜欢你。”
这是他用汉语说得最标准的一句话。
约云望着他睫毛上跳动的灯火,轻声回应:
“我也喜欢你,哈格麦尔提。”
少年瞳孔骤缩,像是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幸福击中了。他低头埋在她颈窝,呼吸灼热:“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再……”
“我喜欢你,喜欢你,喜——”
哈格用吻封住了她的声音。酥油灯静静燃烧,将两个交叠的影子投在毡墙上,像一幅古老的壁画,讲述着关于星星、啤酒和初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