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云姐姐!快看这个!”
阿依莎踮着脚,从灌木丛里揪出一串红艳艳的浆果,像玛瑙珠子似的缀在枝头。约云举起相机,镜头里的小姑娘笑得见牙不见眼,辫子上的银铃铛叮当作响。
“能吃吗?”约云摘了一颗捏在指尖,果皮薄得透光。
“当然!”阿依莎自信满满地塞进嘴里,下一秒整张脸皱成包子,“——好酸!”
约云大笑,顺手把浆果丢进腰间的布兜。这几天哈格跟着部落男人们去远处赶牧,临走前板着脸警告她“别乱跑”——结果他前脚刚走,阿依莎后脚就拽着她溜上了后山。
“哥哥说你是玻璃做的,”小姑娘掰开一块蜂巢递给她,“可我瞧你比山岩还结实!”
金黄的蜜汁顺着约云手腕流下,引来几只野蜂嗡嗡盘旋。
半山腰的野果树下,两人发现了一窝刚出生的野兔。
阿依莎兴奋地要抱,约云却拦住她:“母兔闻到人味会弃崽的。”她摸出相机,调成静音模式,“这样记着就好。”
取景框里,粉嫩的幼兔挤作一团。阿依莎突然小声问:“姐姐,你也会‘弃崽’吗?”
快门声戛然而止。
“我是说……”小姑娘揪着衣角,“等病好了,你会回北京吗?”
山风掠过树梢,约云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雪山轮廓。她该说实话的——她的病永远不会好。可阿依莎的眼睛太亮了,像哈格给她雕的那盏小油灯。
“如果我说不回去……”她往小姑娘头上插了朵蒲公英,“你哥哥会不会嫌我吃太多奶疙瘩?”
阿依莎咯咯笑着扑进她怀里,差点撞翻装野果的布兜。红浆果滚了一地,沾满草屑和泥土。约云弯腰去捡,突然发现其中一颗被咬了一半——齿痕小巧整齐,分明是阿依莎刚才吐掉的那颗。
“咦?这颗怎么……”
小姑娘一把抢过浆果塞进嘴里,酸得直跳脚:“这次、这次好像甜了点!”
约云望着她泛泪花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她默默把剩下的浆果都收进兜里——哈格说过,酸野果晒干了泡茶,对心悸有奇效。
返程时下起了太阳雨。
阿依莎脱下外袍顶在两人头上,布兜里的野果随步伐晃出清脆声响。转过山坳时,约云突然停下——不远处的白桦林边,哈格正黑着脸抱臂而立,袷袢湿透贴在身上,显然等了很久。
“完蛋……”阿依莎缩了缩脖子,“他肯定发现我偷骑了他的马……”
哈格大步走来,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约云下意识把装野果的布兜藏到身后,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这是什么?”他盯着她沾满紫色汁液的指尖。
“毒果。”约云面不改色,“吃了会变哑巴。”
哈格眯起眼睛,突然俯身舔了下她的指尖。
“你——”约云耳根发烫。
“酸。”少年皱眉评价,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配这个吃。”
展开油纸,里面是几块撒了砂糖的奶皮子——正是约云前天随口说“想吃”的那家铺子的招牌。
雨停了。阿依莎趁机偷了块奶皮子溜走,远处传来她故意的嚷嚷。
哈格红着耳朵给约云系紧布兜,指尖不经意蹭过她腰间。布兜里的野果沉甸甸的。
——
哈格麦尔提抽出时间说要带约云去找蜂蜜,而这一天夏牧场刚下过一场小雨。
空气中飘着松针和湿土的气息,约云赤脚踩在铺满苔藓的林间小路上,脚底传来冰凉的触感。哈格走在她前面,黑色袷袢的下摆扫过灌木丛,发出沙沙的响声。
“还有多远?”约云弯腰摘了朵蓝色野花,别在耳后。
哈格回头,目光在她耳畔停留了一秒,喉结动了动:“听见水声了吗?”
约云屏息倾听——远处果然有溪流的潺潺声,混着某种细微的嗡嗡响。哈格突然蹲下,示意她踩着自己翻过倒下的树干。
“我自己能——”
话没说完,哈格已经托着她的腰把她举了过去。约云重心不稳,整个人扑在他怀里,鼻尖撞上他锁骨处的狼牙吊坠。
“小心。”少年声音发紧,手却没松开。
约云抬头,发现哈格的睫毛在树影里显得格外浓密,阳光透过缝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拂去他肩头的一片落叶。
哈格像被烫到般后退半步,耳尖红得能滴血:“蜂巢……就在前面。”
“怎么不带上阿依莎?”约云跟在他后面问。
“小孩子,会捣乱。”
约云笑他连借口都不会找,淡淡回了他一句:“哦,那哈格小朋友今天也不要捣乱。”
然后她看见哈格耳尖红了一下,低头听不清在说什么。
溪边的岩壁上挂着一个巨大的蜂巢,金黄色的蜜蜡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哈格从腰间取下早就准备好的烟罐,点燃一把艾草。
“躲远点。”他低声说,眼睛紧盯着飞舞的蜂群。
约云非但没退,反而举起相机对准他:“别动,这个构图完美。”
哈格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嘴角却微微上扬。他灵巧地攀上岩壁,烟雾在蜂巢周围缭绕,蜂群渐渐散开。少年用匕首割下一块蜜脾,琥珀色的蜂蜜立刻顺着岩壁流淌下来。
“接住!”他朝约云扔来一片树叶包裹的蜜块。
约云手忙脚乱去接,蜂蜜还是沾了满手。她下意识舔了舔指尖,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哈格刚好从岩壁上跳下来,看见她的动作后猛地僵在原地。
“怎么了?”约云歪头。
哈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伸手抹过她嘴角:“沾到了。”他的拇指上沾着一滴蜂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两人同时愣住。下一秒,哈格慌乱地把手在袷袢上擦了擦,从怀里掏出个木罐开始装蜜脾。约云假装整理相机,实际上是为了掩饰自己发烫的脸颊。
“给。”哈格突然递来一根空心草茎。
约云疑惑地接过,少年已经蹲在溪边,把草茎插进蜜脾里。他做了个吮吸的动作,眼睛亮晶晶的——这是最原始的吸蜜方法。
约云学着他的样子低头,甘甜的蜜汁立刻涌入口中。她惊喜地睁大眼,哈格却突然凑近,用袖子擦掉她鼻尖上不知何时沾到的花粉。
“笨。”他轻声说,语气柔软得不像责备。
回程时,哈格特意绕路带她去看一片野花谷。
夕阳把整片山谷染成橘红色,风一吹,花浪翻滚如海。约云兴奋地跑进去,白裙瞬间沾满各色花瓣。
“哈格!快来!”她转身喊道。
少年站在原地没动,眼神却温柔得不可思议。他举起相机——约云教了他半个月,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想拍人像。
取景框里的约云在花海中张开双臂,发间的蓝野花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孩子们给她编的花环。阳光穿透她单薄的裙摆,勾勒出纤细的轮廓,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花瓣一起被风吹走。
哈格按下快门的瞬间,胸口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不是伤病,而是某种更汹涌的东西。
“给我看看!”约云跑回来,发间还挂着草叶。
哈格把相机藏到身后,摇了摇头:“回家……再给。”
“小气鬼。”约云戳了戳他的胸口,突然脚下一软。
哈格立刻扶住她:“累了?”
“有点头晕。”约云勉强笑笑,“可能太阳太晒了。”
少年二话不说蹲下身:“上来。”
约云本想拒绝,但眼前的黑斑越来越多。她趴上哈格的背,发现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像块暖烘烘的石头。
“睡会儿。”他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约云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脸颊贴着他后颈的皮肤。哈格身上有蜂蜜、阳光和松木的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爷爷烤的苹果派。
毡房里,阿依莎正煮着奶茶。见哈格背着约云回来,小姑娘惊得打翻了盐罐。
“去叫萨满!”哈格低声命令,“快!”
他把约云轻轻放在床榻上,发现她的嘴唇又开始泛青。药盒就放在枕边,但哈格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打翻水杯。
“我自己来。”约云虚弱地伸手。
热水冲开蜂蜜,甜香弥漫在毡房里。约云刚喝了一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鲜红的血溅在瓷碗里,把金黄的蜜水染成诡异的橘色。
哈格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看见约云试图擦嘴,但更多的血从指缝间溢出来,像决堤的溪流。
“不……不……”他徒劳地用手去堵,温热的液体却浸透了袖口。
萨满赶来时,约云已经陷入半昏迷。老人看了看她的指甲和瞳孔,摇头说了句哈语。哈格暴怒地揪住对方衣领,又颓然松开。
“去医院。”他用汉语和哈语混杂着说,“现在!立刻!”
去镇上的马车上,哈格一直把约云搂在怀里。
她的呼吸轻得像羽毛,每次停顿都让哈格的心脏停跳一拍。夜色中,他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别睡……求你别睡……”
镇医院的灯光刺得人眼睛发痛。医生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立刻转院去乌鲁木齐!”
哈格用生锈的汉语和医生激烈争吵,最终颓然妥协——他没钱支付全程救护车费用,只能让约云搭乘明早的医疗转运车。
“你……跟我一起?”约云虚弱地拉住他的袖子。
哈格僵硬地点头,却在深夜她睡着后,悄悄把一叠皱巴巴的钞票塞进她外套口袋——那是他卖掉狼牙匕首和狐皮帽的钱。
黎明前,约云在颠簸中短暂清醒。车窗外的天空泛着鱼肚白,她发现手心里攥着一张字条:
【治好病。
我等你回来。
——哈格麦尔提】
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画力透纸背。约云把字条贴在胸口,泪水模糊了视线。窗外,夏牧场的轮廓渐渐远去,而玛卡纳纳雪山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像场未完成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