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莺儿分开后,白飞飞心中沉闷,不由站在街角发起了呆。
此时街上热闹的很,名唤仙云楼的花坊在街口架起一方朱漆雕花舞台,绛红纱幔被春风拂得层层叠叠涌动。六名舞姬着烟青轻纱长裙,鬓边斜簪牡丹绢花,腰间缀着银丝流苏的缎带随鼓点轻晃。
很漂亮,她从未看过这么漂亮的表演,看着看着竟不知不觉哭了出来。
娘已经催她了,她在封城的日子,也就快要结束了……
要给朱富贵下毒吗?
她能看出来,那是一个对女儿很好的父亲。
她知道,被爱护着长大的女孩子,就是会像朱七七那样,肆意、潇洒、无所畏惧……
许是她的哭泣同舞台上的欢乐气氛差距过大,台下观众熙熙攘攘,可她身边竟空出一方小小的圈,就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结界,把人群挡在了外面。
欢乐和悲伤总是水火不容,欢乐中的人对她也是避之不及。
这一个小空圈是如此的扎眼,让身处二楼的沈浪也一瞬间便看到了她。
她的酒这么快就醒了?
他知道江湖上有能瞬间解酒的药,只是那药太过伤身,吃一颗便几乎会减寿十年。
她这么急着醒酒做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对着跳舞的花娘哭吗?
沈浪想不明白,为何越看她,她却越像一团迷雾。
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台上领舞的姑娘反身仰面折腰,双臂高擎的水袖倏然垂落如白练泻地,金箔贴就的花钿在灯下倏然一闪。
“奴家怜香,给众位客官见礼了。”
一舞完毕,台下掌声阵阵,口哨声响起,许多男人高喊着“再来一支——”
白飞飞看着这个怜香,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鼓声再起,台上的人再次起舞。广袖盈风处,旋散幽兰之息,舞袂翻飞间竟凝作氤氲绛雾,偏生教满座衔香客,醉眼扶栏辨不真。
这香味儿……为何也让她感到似曾相识?
还未等她想清楚,舞台上惊起乍变,一个书生突然爆红了眼高声叫喊着“怜香——”便直冲着舞台奔了过去,而更为诡异的是,他的这一声呐喊非但没有引起仙云楼护院的警觉,反而倒如匪徒那进攻的呼哨般,瞬间让周围的观众全都跟着发了癫。
只一眨眼的功夫,舞台上乱作一团,有的人爬上舞台如狂狮怒吼,有的人袒胸挥拳见人就打……更多的人则是胡乱抓扑台上的舞女,不由分说便撕衣服欲施暴行……
不好,有人下毒!二楼的沈浪心下一惊,不由看向了白飞飞。
他本欲下楼救她,可想到方才餐桌上的那根筷子后,又踟蹰了。
她会功夫,根本不需要他去救。
也或许,这舞台上的惊变也与她不无关系。
沈浪站定不动,可死死抓住栏杆的手还是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据他所知,能不知不觉在瞬间让人癫狂的,江湖中倒有一种毒与之很相似,那便是出自云梦仙子的“五陵狂生”。
云梦仙子,仙云楼……二者会有什么关联吗?
她为何一直站着不动?
白飞飞不想动,也懒得动。有时候看到或听说哪里有暴乱,她会忍不住幻想,不如让她在暴乱中死掉算了。
在暴乱中死掉,也省得她总去思索,免得她再于那是死是活间犹豫。
可是,还未等她等来暴动的男人,舞台上的怜香却突然飞跳而下,直冲到她的面前。
“冰美人,又见面了~”
这一声“冰美人”也让她回想起来,这香味的来源……
她不就是当初在快活城给她下“醉冰魄”毒药的那个暴躁女吗?!
这女人用毒功夫比自己强,这是她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她曾幻想过自己的千百种死法,但这千百种死法中,却绝对没有“被毒死”这一项,那是她唯一引以为傲的功夫,也是自小唯一被夸奖过的长处。
所以,死在谁手里,也不能死在这个女人的手里!
白飞飞脸色大变,转身便要跑,却被怜香一领子抓住。
“哎~莫急。”怜香道,“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想问你一些事情,你和快活王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问题成功让她定住了身子,挪不开步了。
怜香顺手抽出白飞飞别在发间的簪子,冲着阳光照了照,又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你这木质发簪的表面散发金属光泽,似披覆一层油膜,阳光下闪现星光点点,散发着一股春雨后泥土的清香,分明是浸过快活城的独家秘毒雨花青……抱歉,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你这发簪的样式像快活城中的,谁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怜香说完后,雄霸已经在识海中叫开了,“怎么回事?她到底是谁啊,怎么仅凭一根破簪子就识破你的身份了呢?你那簪子是哪来的啊?”
簪子是白静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给了她的,而且多年来一直教她怎么把毒附到簪子表面。
“娘给我的……”也是白静送给过她的唯一的礼物。
雄霸一听立刻骂开了,“白静给你的簪子上用的是快活城的花样,别告诉我这簪子是当初快活王跟她相好的时候送的,果然这被情所伤因爱生恨的老娘儿们都是一脉相承的叽叽歪歪,下个毒药也得赋予到什么有特殊意义的物件上。”
怜香见她脸色瞬间变白,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只当她是被吓傻了,又笑了笑将簪子插回到她发上,“你不要怕,我就是问问,我猜你应该不是快活城的人,我只是好奇你现在为什么出现在仁义山庄朱七七的身边。”
看来她观察她有一阵子了。
白飞飞不说话,只是将发簪从头上取下攥在手心,转身要走。
“喂,你还没回答我呢。”怜香见她不理自己,不由恼怒,伸手便要拉住她,却见对方突然拧腰回掌,掌风凌厉劈面而来,仓皇间只得使出一招鹞子翻身才将将躲开。
“你有病吧?我好好与你问话,你发什么疯?!”怜香站稳后破口大骂,口中传出来的却分明是低沉粗野的男声。
原来,她竟然是他。
白飞飞不回话,又旋即朝他接连出拳出掌,怜香接了几招后也没看出她打的是个什么路数,这边刚飞起一脚那边就屈肘向他袭来,步法更是乱得毫无章法,看着不像是正经修习过武艺的,倒像是某个江湖卖艺的在乱出拳。
怜香一招按住她腕上脉门,正欲卸下她的臂膀给她些教训之时,却见她那只手死死攥着发簪,簪头上的花纹几欲嵌进皮肉里。
“喂,这簪上有毒,让它戳破你就死定……”他大惊着抬头看她,却见她双眼噙泪,牙齿用力咬着下唇。
这眼泪让他一瞬间呆立在了当场,他一向不擅长应对女人的哭泣,每当看到有女人哭,他便觉得好似自己是个多么罪大恶极的祸首,总要羞愧地无地自容。
哪怕这个哭的女人是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哪怕只是他走路过程中遇到了一个在哭收成不好的农妇。
他只是喏喏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我只是提醒你簪子有毒罢了……”
“有毒又如何,毒发了也是我的命,要你来多管闲事?你这么能管闲事,管得了天要下雨,管得了地要绝收,管得了世间的一切不公,管得了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吗?!你管得了……你只是个懦弱无能的小人,在这空耍嘴皮子罢了!我用你来告诉我雨花青有毒?我用你来告诉我簪子是谁的?我用你来告诉我快活王是谁吗?!”
“……对不起。”
“……簪子是我的,不是快活王的……你可以滚了!”
她这样说完后,对方仿佛得到特赦般,一溜烟跑没影了。她自己也没心思再顾及其他,依次打飞混乱中因癫狂攻击自己的男人,就这样独自往仁义山庄走。
雄霸见她如此冲动,当即便想将她顶掉,却发现自己竟无法轻易占据控制权了。
“伯伯,我早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之前不过是顺着你的意罢了,你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易上身了。”
雄霸这才猛然发现,曾经那个只会躲在角落哭泣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你长大了!发生了什么?难道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遇见他们了而已。有些事,经历过了便会放不下;有些人,遇见了便会长大。”
雄霸仔细品着这两句话,只觉充满禅意,“唉……伯伯过去只知道练武、打天下,打天下、练武……我其实失去了很多人。”
“那说明你也曾拥有很多人。”
“……小飞飞,你不必这么悲观,你现在还很年轻,你还拥有全新的生命,你可以有很多机会去拥有很多人……”
呵,美好而光明的未来,这种白日梦她是一向不信的。
不过,她没有反驳。
回到仁义山庄后,她独自去找了宋离。
她敲了许久的门,可宋离仍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关在房中一言不发。
“宋大哥,你开开门好吗?”她将头抵在他的客房门上,缓缓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缩成了一个小点,“大家都讨厌我,我也讨厌我自己……活着挺没意思的……”
门开了,宋离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别扭和气恼,“我没有讨厌你,我是气你看不清形势,站不定立场。”
她听不太懂他的话,更懒得想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她只知道自己很想逃,逃离这一切,而宋离是她逃走的全部希望,
“阿立,我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话,我只听你的……你带我走好不好?”
“走?”他惊诧于她这乞求是如此突然,“去哪里?和我回快活城不好吗?”
“不,不要回快活城,我们就找一处没人认识的地方,远离江湖纷争,只有你和我,不好吗?”
宋离不说话,他看出了她此刻情绪的激荡,只是在想着,是应该如实跟她分析未来,还是应该照顾到她的心情暂时哄骗她。
她见他不回话,上前一把抱住他,“我会很听话的,我很好养的,我会做很多事的,我可以给你做饭,我,我可以学织布,我学东西很快的……我不要再被关在洞里,我不想再被打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猛烈地抽泣了起来,又像是怕被他看到自己的不堪,用双手用力捂住了嘴巴,使得那哭声呜呜切切,听着像断了翅的蜜蜂被扣在了翁里。
让他突兀地回想起自己刚被快活城买走的那个炎热的下午。
他走过去,索性也蹲了下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别哭了,我带你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