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相信这辈子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时候。
这是一个寒风刺骨的阴天,陈昭正独身一人在新学校里,格格不入。
冬日的太阳总是出现得很晚,尚未消散的黛蓝色长河仍伴着厚重的灰云挂在天边。胸膛轻轻起伏,吸入身体的是呼啸的冰冷,轻而易举地打消陈昭微薄的生气。
书包犹有千钧压在陈昭瘦弱的肩膀上,面孔已然变得陌生的母亲在离去前往里面装满了实际上毫无用处的东西。
陈昭在心中对这般假惺惺的弥补嗤之以鼻,却在面上装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送走父母。他们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急切,仿佛晚一分钟天大的生意就会停摆。
此前她从未踏入过这所父母口中“千好万好”的学校。一手拿着报道指示图,陈昭麻木地看向眼前丝毫没有差别的楼道,漠然接受自己迷路的事实。
窗外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如同隔夜的冷粥。冬日的渝都一向是这样,厚重的云层里仿佛包裹着抑制已久的消极情绪,离地上的人很近,下一刻就要袭压而来,让人难以呼吸。
也许永远困在这里也是一件好事。陈昭甚至这样想,完全失去前去报道的念头。
一步一步机械地踏在大理石楼阶上,脚步声清脆,显得这片空间越发安静空旷。陈昭思绪恍惚,脑子又一次抑制不住地浮现出那些令她痛苦不已的场景。
周遭来来往往的人影幢幢,跪倒在地上,拼命伸出双手,涕泪横流,直至哭晕过去也无法再触摸远处的人影。
自记事起便没见过的父母匆匆赶回,用最短的时间举办一场简陋的葬礼,打着“为了你好”的名义把她转入一所号称“培养独立人格”的私立高中,丝毫不顾陈昭眼中的拒绝与害怕。
于是陈昭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人在意你的意见,他们要的知识一个会安静听从指令的机器人,连抬手踏步都要落在预先确定的地方。
带着一股逆反念头,陈昭在这段不长的楼梯上来来回回地走,不愿向前。严肃的大理石和惨白的墙壁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将她困于其中,直至奇怪于新学生怎么还没到的班主任王萍找到她。
“学校也没禁止用手机,找不到办公室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现在已经开始上第一节课了,你……”
雷厉风行的老师三两下就带着陈昭走到办公室,动作利落地把材料和校卡等等零碎的东西给陈昭交代好,“手续什么的我都给你弄好了,等一下我们就去班上,从今天开始……”
陈昭把丝滑的纸张握在手里,和过去的学校那种粗糙发绿的材料截然不同的触感,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的手掌将要被薄薄的纸页刨开,流出淋漓的猩红鲜血。
一个空荡荡的罐子被丁零当啷地投入硬币般的话语,发出接二连三的清脆回声。陈昭迷茫地把每一句话都奉为圭皋,一股脑地赋予它们能够一锤定音决定她命运的能力。
是的,谁都可以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除了她自己以为,所有人都是她人生的掌控者。
王老师面上严肃认真地跟陈昭交代入学的重要事项,心中却忍不住不去在意这孩子自以为掩盖得很好的小心和窘迫。
想起之前查看档案时看到的文字,王老师暗暗叹口气,随即而来的是带着酸涩意味的心疼。她不愿再用这些冷漠的公式话语给这原本不知所措的孩子施加更多的压力,话锋一转,说这就带着陈昭去教室。
现在正好是晨跑后的自习时段,偌大的学校认真寂静,王老师和陈昭走在走廊,小声地说,“咱们班上的同学都很热情友善,有什么不懂的勇敢去问,要是遇到什么问题就尽管来找我。”
看着王老师毫不迟疑握上门把手的动作,陈昭嘴唇微动,说不出拒绝的理由,手足无措地用双手把不到一指宽的资料紧紧抱在怀里。
柔软的纸张在她紧张的力道下扭曲变形,给她微不可察的些许勇气,让陈昭深呼吸一口气,踌躇地跟着走进去。
王老师在讲台上站定开口,那些专注于手中的书本的同学才把头抬起来。
背景音是王老师向学生介绍她的话语,而陈昭则丝毫不能适应这种循规蹈矩的学习氛围。
上一秒她的周围是劣质烟混杂的汗臭味,是扩音器也盖不住的嘈杂说话声,是洗不掉油污的旧水磨石地板,是六七十个人挤在狭小的教室,最后几排甚至抵在墙边门口。这一刻她就踩在了整洁的白瓷讲台上,背后是一尘不染的多媒体黑板,眼前是听到老师话语后安静抬头的学生,一个个面容干净认真,桌边架上是书、水杯、杂志等等她完全不能想象的东西。
稚嫩的陈昭尚且不明白衣着外貌并不能成为识人处事评价标准的道理。这些最直观的差异像是尖锐的细针,刺破她好不容易积攒出像泡沫一样的勇气。她干巴巴地介绍自己的名字,声音颤抖,眼神无助地跳跃,不敢和任何一个人对视。
这座自带“优质教育”标签的高中背靠专业教育集团,系列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一应俱全。这也就导致了这座学校的绝大多数学生从小就在一个固定的圈子里。
一旦有转学生来,就像是沙丁鱼群里出现的第一条鲶鱼,或者是毛茸茸的羊群里突兀出现的牧羊犬,突兀,特别,引人注目。这样的注视大多是善意的。
至少在班长沈钰眼中,站在讲台上的新同学虽然有些肉眼可见的紧张,但一看就是好相处的内向安静的性子,稚嫩的漂亮,像是覆在贡嘎山上泛着天青色的雪,身段气质都很舒服,线条修长端正。
她带头在陈昭话音落下后鼓起掌来。
“哗啦哗啦——”
友善的掌声将陈昭微弱的胆怯与自卑扫除不少。她顺着王老师手指的方向走下去,在后排的一个空座位落座。
妈妈在匆忙离开之前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套文具,附带上全新的水杯和笔记本,一股脑装进书包里。如今陈昭膝上稍显空瘪、时而随着动作发出碰撞响声的褪色书包就是她为数不多的关心。
克制地转动眼睛环视一圈,陈昭没发现周围同学的书包,不知道应该把书包放在哪里,只好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让它顺着滑到脚下。
陈昭的到来很快就像落入河流的一滴清水,很快就没有了波澜。
重点高中的学习节奏一向紧凑,高二下学期更像是长跑最后百米的冲刺,所有人都提着呼吸全神贯注,最多在心中奇怪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有转学生,但微弱的情绪在紧张的学习压力面前很快就消散了。
之后一整天里,陈昭把手肘支在桌上,让时间在双手撑着下颌望向窗外的动作中飞速度过。
她借由这个简单的动作为自己竖起隐形的隔离罩,妄图用拒人于千里之外掩盖自己完全跟不上学习节奏的事实。
在成年人眼中很难评价这样的行为是否恰当,但至少陈昭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一整天下来几乎没有人来和她搭话。
一所无功无过的公立学校和一所重本率常年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知名私立学校之间的教学水平是有壁的。后者拥有充沛的资金,浇灌出普遍成绩良好、未来明确的学生,而陈昭在此之前把只完成老师布置的三两作业当做一天学习的收尾,甚至从未在意过这学期末就要来临的诊断性考试。
没有认识的人,也跟不上一点上课的速度。陈昭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在教室角落孤身一人安静地等待这一天的结束。
夜色漫延得很快,待陈昭意识到时间的飞逝后,天边已经像烧尽的炭一样泛着死灰色,不久就会沦落成吞没一切声响的黯黑。
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急不可待的父母忘记给她办理住校手续,所以即使她千般万般不愿回到那个冰冷寂静的房子,还是不得不提上书包,脚步沉沉地往楼下走。
刚刚踩到地面上,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稍显模糊地传进陈昭的耳朵。
四五个有些眼熟的女同学背对着她聚在不远处,似乎正在结伴往校门外走。
“……说实话,到底成绩有多好,才敢这个时候还转学啊?”
“不好说。看性格也不像啊?”
“要看性格的话,更像是在原来的学校出了什么事才转过来的吧?”
“要我说,感觉……”
陈昭尴尬又小心地控制着脚步后退,想要绕到楼后避开。后面的聊天模糊到陈昭只能听清最后那道新出现的声音。正好声音的主人是陈昭今天为数不多单方面认识的同学,是她在自己干瘪瘪的自我介绍后第一个鼓掌,还作为班长带自己去领了教材。
沈钰此前一直在安静倾听,听着好友做出一个又一个猜测,突然想到,“我们走之前,她是不是还在教室里来着?”
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原本火热的讨论戛然而止,大家面面相觑,她们口中的议论对象不会听见这番对话吧?
不会吧?
此刻正在她们身后的陈昭和她们一样惶恐。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随着沈钰的话语,她往后的脚步就越发急促。
几乎是几人转头的一瞬间,她飞快地往楼梯后闪,书包上挂着的朱孔阳色盘长纹护身符却不慎被伸出的樱花树枝丫勾住,陈昭的心一紧,只能顺势踉跄地摔进苍青色树丛里,书包的拉链被摔开,里面零零碎碎的东西落了一地。
女生们回头后没见着人影,心下放松的同时也没错过这阵突兀的声响。其中一个谨慎的女同学原本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却被沈钰拦住。
“诶,你忘了之前传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她煞有其事地小声对好友说,“之前出事的地方就在那里。”
大家当然都知道沈钰指的是哪件校园怪谈,个个面露害怕神色,互相催促着,赶紧离开了。
阳光下的阴影在缓慢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确定人都走后,陈昭才沉默地从那个狼狈的姿势爬起来。她垂着眼眸,一股脑地把地上的东西连泥带土捡进书包,然后抿着嘴离开了。
欢迎大家参与昭昭的成长故事^_^
男主下一章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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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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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误入高端局